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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读聂绀弩与他的书,常有零星的心得,也会提出一些问题。比如这样的问题:聂绀弩为什么喜欢鲁智深?
聂绀弩在两个领域有重要建树:杂文与旧体诗。他的旧体诗因为诗史,因为血泪,也因为硬骨头之上的独特的表达而有着非凡的意义,连胡乔木都辗转请求作序,并在序中这样评价:“我不是诗人或诗论家,但是我热烈希望一切旧体诗新体诗的爱好者不要忽略作者以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的一株奇花——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
《聂绀弩全集》第七卷,有三百页论《水浒》,多处提到鲁智深,说《水浒》“创造了鲁智慧深、林冲、武松等生龙活虎一般、以掀天揭地的姿态出现的人民英雄”(《关于水浒的人物和故事》)——将这些造反者肯定为人民英雄,且将鲁智深排在首位,其对鲁智深的喜爱可见一斑。
在聂绀弩六百多首旧体诗中,写《水浒》的有六首,其中竟有三首写鲁智深。其中一首——
肉雨屠门奋老拳五台削发恨参禅因缘说堕桃花雨儿戏蹴翻杨柳烟豹子头刊金印后野猪林伏洒家前独撑一杖巡天下孰是文殊孰普贤
这首诗是后来的修改稿,他在1982年10月29日向《光明日报》的黎丁投寄的手迹原稿的后四句是“有我深林无怨鬼,送君明月满前川。惺惺只惜惺惺,天地古今孰此贤”(侯井天《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下卷816页)。其他两首《鲁智深》诗里还有这样的诗句,“何处何人有祸灾,洒家未肯挺身来!……匹妇匹夫仇不复,行云行雨泪谁揩!”,“横身截挡人灾祸,截得人灾上己头”(《聂绀弩全集》第五卷226页)。
只有受欺侮者,才能最深切地感受到被解救于水火之中的滋味。聂绀弩受国民党政府欺侮的时候,他与那些革命者们可以以笔为刀枪,用心中的火去烧专制下的黑暗。在他十卷本的全集中,有三本百万字的杂文都是写于1949年之前,从而被视为鲁迅之后最有成就的杂文家之一。终于解放了,他万万不能想到,1955年受“胡风反党集团”牵连(虽然他也“揭发”过胡风,仍然被不依不饶);1957年,他与妻子双双被打成右派,流放苦寒的北大荒;1967年被逮捕入狱,1974年更是以“反革命罪”被判处无期徒刑。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被污辱被欺侮的岁月里,虽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但心中有无限的积郁,更有寒彻的醒悟,积郁与醒悟没有办法找到直接的出口,他便将自己的精神融入在古典文学特别是《水浒》之中,也便将这些积郁与醒悟,曲曲折折变成奇异的旧体诗与对于古典文学的文论。
长时间受尽欺侮与屈辱却连辩白的权力也全部被剥夺的聂绀弩,也就将自己由衷的喜爱放在那个挺一根禅杖、“横身截挡人灾祸”的鲁智深的身上。不能自我辩护,总不能连说说鲁智深的好也不允许吧?
即使是当下的我们,不是也还在由衷地喜爱着这个宋朝的好汉吗(他可是个旧军官呀)?
一部《水浒》,就有14回为鲁智深挥洒着笔墨,而以他为主题的回目,就多达8回。他为与己无关的底层贫民金老二父女打抱不平,只身与恶霸郑屠斗;为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刘太公打抱不平,只身从强盗手里保护下刘太公的女儿;他为蒙受冤屈的朋友林冲打抱不平,只身从高俅及其爪牙董超、薛霸手里救下好汉林冲;为瓦罐寺底层和尚打抱不平,空着肚子只身恶斗坏蛋崔道成、丘道人。只身挡祸灾,救人救彻底,他将中国人那种延续久长的“不管他人瓦上霜”的自私哲学,一禅杖便击得粉碎。瞧他解救被郑屠霸占女儿又讹钱的金老二父女——先是慷慨解囊筹集出15两银子,作为走投无路的金氏父女旅店结账与回乡的费用;第二天“天色微明”鲁智深便“大踏步走入店来”,将与郑屠沆瀣一气、阻拦金氏父女逃走的店小二一掌打得吐血;又“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的远了,方才起身”,径投状元桥行他惩罚郑屠的壮举。
“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从《水浒》第三回开始,便开始了鲁智深有色有声、有胆有识的人生。为打造这根威风凛凛重达62斤的铁禅杖,打铁人拿关王关公压他,怎么压得住他,一声“他也只是个人”,震古铄今。“鞘内戒刀,藏春冰三尺;肩头禅杖,横铁蟒一条”,真是英雄气煅淬的刀杖。就在刘太公的女儿就要被强盗虎口吞噬的当而,刘太公与鲁智深有一段对话:“太公道:‘师傅休要走了去,却要救护我们一家儿使得。’智深道:‘什么闲话,俺死也不走。’太公道:‘且将些酒来师傅吃,休得要抵死醉了。’鲁智深道:‘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气力。’”真是数百年才只一个的鲁智深,打抱不平不彻底,那是“俺死也不走”!而“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气力”,正如斗酒诗百篇的李白遥相呼应。在这里,不需要什么文化,只需人的神与气,神是感动乾坤的精神,气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正义。瞧他对朋友,那根禅杖在野猪林飞鸣的时候,正震慑着古今草菅人命的统治者与他们的帮凶。而他对林冲的那番柔情,则又温暖着古今被污辱被欺侮的苦人。他在野猪林的那篇讲话,盖过了多少古往今来的金句名篇——他说“兄弟,俺自从和你买刀相别之后,洒家忧得你苦”,他说“又见酒保来请两个公人……以此洒家疑心,放你不下”,他说“夜间听那厮两个做神做鬼……洒家……越放你不下”,他说“杀人需见血,救人需救彻。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
聂绀弩还写有一篇写鲁智深的专门文章《鲁智深断片》,第一节就有这样的论断:“他的眼睛永远注视在民间,在那些受苦受难受压迫的弱小者们身上,永远把憎恨、把忿怒、把拳头、戒刀、禅杖向着那些作恶多端、十恶不赦的人们,无论他们是谁。”说《水浒》,说鲁智深,不得不说金圣叹,44年前购买的一套《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倒是派上了用场,里面有金圣叹好多的评论,如他评鲁智深“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心地厚实,体格阔大。论粗卤处,他也有些粗卤;论精细处,他亦甚是精细……已是人中绝顶”;如他评“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水浒传》并无之乎者也等字,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真是绝奇本事”。难怪聂绀弩要写下《我爱金圣叹》这样的文章。
“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貉腮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的鲁智深,不只是雄莽而深情,更有着清醒与独立的个性。第71回梁山英雄排座次,当乐和唱宋江的《满江红》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时,黑旋风李逵踢翻桌子睁圆怪眼大叫“招安,招安!招什鸟安”而被宋江断喝“与我推出去斩讫报来”的时候,鲁智深还是挺身而出,直言道:“今满朝文武 ,俱是奸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不知北大荒与监牢中的聂绀弩,是否会常常温习鲁智深的这番直抵本质的谠论?睹古辨今,在聂绀弩写《水浒》的六首诗里,有一首特别的诗《董超薛霸》,其中有这样四句:“谁家旅店无开水(烫伤林冲的开水),何处山林不野猪(残害天下英雄的黑松林)……佶京俅贯江山里,超霸二公可少乎!”佶是皇帝赵佶,跟着一帮子蔡京、高俅、童贯,率领着浩浩荡荡的董超薛霸,这是多么令人恐怖的社会。
聂绀弩的这一二十本书,端端地放在书橱的显著处,常常地望见,想见这样一个高高瘦瘦的人。“未谙水性水中囚,捻转陀螺却倒抽”(《六十赠周婆》),被捺在水中喝过了许多运动之水,又被逼迫成陀螺抽复抽,可他嘴服心不屈,“居家不在垂杨柳,暮色苍茫立劲松”(《八十》之二句)。被周恩来称为二十世纪“大自由主义者”的聂绀弩,仙逝也已23年,但是他的那颗像鲁智深一样独立而自由的灵魂还在中国大地上游荡:“五台师范花和尚,狗肉喷香诱戒刀”(《散宜生诗·八十》第之三),“天下是非谁管得,彼皆人主咱其奴”(《雨中瞻屈原像》)。愿咋的咋的,咱不跟你玩了!杂文大家的聂绀弩,便用旧体诗宣布了:一个秉承了鲁迅精神又蒸腾着鲁智深意气、幽默天真自信通透的新聂绀弩,出现在聒噪而又空旷的中国文坛上。
2019、8、5日至10日写于方圆垦荒斋
作者简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高级编辑。1952年生于山东济宁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出版诗集《翠谷》、传记《布衣孔子》、散文集《乔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阳光》获山东省首届泰山文艺奖,散文《微山湖上静悄悄》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获中国散文协会冰心散文奖,作品入选全国各种选刊、选本、大中小学读本及初、高中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