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文章阅读
从《呐喊》到《彷徨》,鲁迅小说的创作思路和表现内容有了较大的转折。在创作思路上,鲁迅自述“得到较整齐的材料,则还是做短篇小说,只因为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所以技术虽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较无拘束,而战斗的意气冷得不少。新的战友在那里呢?”即道出了鲁迅心态上的重要变化:战斗的意气冷了,彷徨的思绪多了。一种苦涩、清冷的格调油然而生。在表现内容上,“从《呐喊》到《彷徨》,鲁迅完成了从对农民灵魂的解剖到对觉醒知识分子的解剖”。 在《彷徨》中,鲁迅把笔尖转向了新旧知识分子;而剖析他们的过程,亦是鲁迅自己深入反思和不断追索的心路历程。在“荷戟独彷徨”之中,流露出的是一种清醒而难消的痛苦。
3.0
时代断层中知识分子的撕裂与重生
对于旧知识分子,鲁迅在《呐喊》中就有所表现。如《端午节》中的方玄绰,习惯于把“差不多说”悬于嘴边,表面清高自矜,实则软弱庸朽。这样的知识分子,非但于社会进步无益,反而是社会的蛀虫。在《彷徨》中,鲁迅则展开了更为深入且全面的描写,对旧知识分子的痼弊加以毫不留情的揭露和讽刺。《肥皂》中的四铭刻板迂腐,反对新文化,认为新式学堂“什么解放咧,自由咧,没有实学,只会胡闹”;他一方面看上去赞颂行乞女的“孝”、批判光棍们对行乞女的言语侮辱;另一方面却反复咀嚼和玩味他们的低俗趣味,将一己情欲披上传统道德和家庭权威的伪善外衣。《高老夫子》中的高尔础更是当时无为文人的典型:他“打牌、看戏、喝酒、跟女人”,只因文章见了报便被聘为女子学校的历史教员;不学无术的他在女学生的暗笑中仓皇下课,愤而辞职,却振振有词,继续打牌度日。可见,鲁迅笔下的旧知识分子的共性是:以传统文人自居,自视清高,自尊心强;对新文化、新学嗤之以鼻,不甚了解而大加批判;往往以道貌岸然之由包装个人私欲,败絮其中。时代带给他们的痛苦不过是隔靴之痒,无所惧亦无所谓;他们沉醉于自己所谓的事业和道义世界中,抱守残缺,无所作为。对于这样的知识分子,鲁迅只有尖辛的讽刺和无情的批判。
而对于新知识分子,鲁迅却饱含复杂的情感与意绪。在塑造这些人物之时,鲁迅的心理状态跟他们是极端相似的,他甚至直言“我就是魏连殳”。他们所经历的痛苦与迷茫,正是鲁迅所切身经历的。因此,小说中所展现的新知识分子在五四落潮期的彷徨、痛苦,正是鲁迅心灵痛史的真实再现。《在酒楼上》的吕纬甫当年也是“敏捷精悍”的青年,敢到“城隍庙里去拔神像的胡子”“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可岁月蹉跎,成了现今这般“敷敷衍衍、模模胡胡”的中年人。从教“ABCD”到教“子曰诗云”,吕纬甫青年时期的理想主义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折腰,斗志尽失,流露出消极颓唐的思想。而他回乡办两件“无聊的事”却未成,更加使这个处于风雨飘摇的中年人陷入痛苦的回环。正如叔本华所说,人生就是一架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来回摆动的钟摆。将生活的一切视作无聊,剩下的便只有无尽的颓靡和郁积的痛苦。吕纬甫的心境鲁迅未尝不曾经历。鲁迅曾说:“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因此,吕纬甫的“无聊之痛”,可谓是当时许许多多新青年的真实心理写照。
倘若这一痛苦不加纾解、没有出路将会如何?《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就是由此走向灭亡的典型。作为他人眼中的异类,魏连殳在希望的破灭与自我的拷问中一步步走向毁灭的深渊。“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这段意味深长的话,标志着魏连殳人生理想的彻底崩塌,虽表面淡然,实则字字是血泪——死灭的灰烬仍灼烧着人的良心,留下难以磨灭的创伤。“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小说结尾的这句话才是久困彷徨之中的鲁迅所发出的真正的“呐喊”。鲁迅借魏连殳之声,在痛苦与煎熬中对昏沉的现实发出了令人震颤的控诉。从这一角度来看,《孤独者》承载了鲁迅在彷徨期较为完整的心路。而魏连殳的死亡,恰是鲁迅的“重生”。“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孤独者》是一场鲁迅对旧我的“送殓”,从最为深重的痛苦中汲取摆脱彷徨的力量。
4.0
结语
“痛苦”始终是鲁迅小说中潜在而抽象的表现客体。纵观《呐喊》与《彷徨》,无论是谋求生存的底层人民,还是谋求出路的知识分子;无论是有名有姓的王胡黄三们,还是无名无姓的阿Q 们,他们无不处于人生的痛苦之中,或麻木,或觉醒,或彷徨,或呐喊。正如卢梭之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既然“病”与“痛”不可分割,那么,在批判“国民性”时,我们是否也应对小说人物作为“人”的一种最深刻且普遍的痛苦予以更大的关注?人言“五四”文学是“人”的文学,而在关注“人”的理想、个性与欲求之余,我们是否看到了“人”作为一种原型最为真实的痛苦?此言并非为“国民性”寻得正当的理由,而是意在通过探讨其背后的社会心理根源,发掘鲁迅小说对“国民性”表现的真正意涵。批判“国民之弊”固然显要,而“国民之痛”亦不可忽视。费尔南迪·阿尔基耶在《永恒的欲望》中说:“死亡和痛苦是大千世界的巧妙安排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视痛苦,是我们理解和把握主体与世界关联的重要方式之一。表现与省思痛苦,更是有着超越时代的价值。
因此,鲁迅小说的重要意义在于通过对国民生动的写照以及对自身真实的映射,构筑起了一部社会变革时期中的国民痛史。在这部痛史之中,鲁迅不吝表现社会各阶层人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并以深沉的关切和长远的忧虑对“人”的痛苦予以揭示;同时,对于自己从“呐喊”到“彷徨”再到“呐喊”这一精神求索历程所经受的痛苦,更是进行了刻厉的自我解剖。换言之,在这部痛史中,众多的国民是着重表现的主角,而鲁迅自己亦处其中。在对社会、历史与自我的深刻洞察与剖析中,鲁迅不仅完成了文学与思想上的转型和飞跃,也留下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痛苦书写”的成功典范。
作者:周子敬
文章来源:知网
版权:归作者所有,未经授权请勿商用,本文仅供学习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