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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身世坎坷而又传奇。
其从宗室王孙到落发为僧，最后又不畏世规，还俗娶妻，颠沛流离中成长为一代书画宗师，为人所乐道不疲。
由于其身份敏感，传记题签等寥寥又讳莫如深，因此生平也甚难稽考。尤其八大山人突然癫狂的原因，可谓颇为蹊跷，诸说纷纭。
《个山小像》八大山人生平唯一画像
朱耷，（1626—约1705年），明末清初画家，中国画一代宗师。法名传綮，字雪个，号八大山人、个山 、人屋等，原为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九世孙。
「1」
“癫狂”的八大山人
据邵长衡《八大山人传》中所载，在临川令胡亦堂官舍居住年余后，八大山人突然癫狂，并焚毁僧服，走回南昌城，独自徜徉市肆间，癫态百出：
竟忽忽不自得，遂发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竟日。一夕，裂其浮屠服，焚之，走还会城。
独自徜徉市肆间，常戴布帽，曳长领袍，履穿踵决，拂袖翩跹行。市中儿随观哗笑，人莫识也。其侄某识之，留止其家。
陈鼎《八大山人传》，亦载有八大山人癫狂之状，如跔跿踊跃、叫号痛哭、鼓腹高歌等：
未几病颠，初则伏地呜咽，已而仰天大笑，笑已，忽跿跔跿踊跃，叫号痛哭，或鼓腹高歌，或混舞于市，一日之间，颠态百出。市人恶其扰，醉之酒，则颠止。
然而，据乾隆四十六年刊《广信府志▪寓贤》引旧志云，描述却完全不同：
忽一日，著红丝帽，衣窄衰衫，饮酒食肉，辫发，去僧为俗人。往见临川令，愿得一妻。已忽哑，对客以指掌画字，竟日不肯出一语，故不能禁笑适意，声哑哑不止。曰驴。
由于各书所言，并不一致，所以后世才会认为八大山人并非真正癫狂，而是以“佯疯”还俗娶妻，延续香火，并躲避时规惩戒。
这一点，从八大山人的《个山小像》中，也可窥见些许端倪。
「2」
八大山人“还俗之心”
1、据《个山小像》中饶宇朴题跋：
丁巳秋，携小影重访菊庄，语予曰：兄此后直以贯休、齐己目我矣。咦！裁田博饭，火种刀耕，有先德钁头边事在瓮里，何曾失却？予且喜！圜悟老汉，脚跟点地矣。
可知，八大山人直言希望饶宇朴以后能以“贯休、齐己”看待他，而非僧人，表达了自己还俗的意愿。饶氏闻言，十分诧异，不禁“咦……”，颇是感叹。
2、另有一跋，云：
生在曹洞临济有，穿过临济曹洞有；洞曹临济两俱非，羸羸然若丧家之狗。还识得此人么？罗汉道底！个山自题。
曹洞宗、临济宗，皆为禅宗南宗流派之一。由此亦可见，八大山人对于佛门禅学的不满与厌弃，与日俱增，更认为“洞曹临济两俱非，羸羸然若丧家之狗”。
3、小像中，戊午中秋自题，跋：
没毛驴，初生兔，嫠破面门，手足无措。莫是悲他是世上人，到头不识来时路。今朝且喜当行，穿过葛藤露布，咄！戊午中秋自题。
该题跋中，八大山人言及当时出家为僧，盖因“手足无措”，也是无奈之举。如今“当行”，不再“葛藤露布”，尤其“且喜”可窥心境，“咄”字，更是足见解脱之喜。
4、八大山人，中秋后二日又题：
黄檗慈悲且带嗔，云居恶辣翻成喜。李公天上石麒麟，何曾邈得到你？若不得个破笠头。遮却丛林，一时嗔喜何能已？中秋后二日又题。钤印：掣颠
“黄檗”、“云居”二人均是禅宗高僧，分属临济宗与曹洞宗。八大山人此跋之意，当是自谓自身佛学修为浅薄，应头戴破笠，遮却丛林，如此方能“嗔喜”，不能自已。
跋后钤印“掣颠”，尤是一语道破八大山人还俗之心，已经纠结至癫狂。
另据陈鼎《八大山人传》中所载：
“斩先人祀”，非所以为人后也，子无畏乎？个山驴，遂慨然蓄发谋妻子，号“八大山人”。
笔者私以为，寻根旧志蛛丝马迹，以及《个山小像》中题跋，几乎可以断言，八大山人迫于无奈出家，此后在时局缓和，自身安危无虞后，数度萌生还俗之心。只是当时对于僧人还俗娶妻，惩戒严苛，故而只能以“佯疯”为借口。
而且八大山人为明朝宗室之后，对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当是根深蒂固，正如陈鼎所记“‘斩先人祀’，非所以为人后也，子无畏乎？”
纵观八大山人的一生，即使坎坷，遭遇各种困境，其心中却始终坚持着一种生存的希望。只是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而已。假使八大山人生活在太平盛世，定然是位壮志凌云，意气风发之人。
「3」
八大山人“努力加餐饭”
八大山人心中的生存渴望以及追求新生活的希望，比绝多数人都要强烈，奈何孤傲的他，识之者乏。
此八大山人散页二帧，其中所钤印“努力加餐饭”，为研究其思想的有力佐证，不可不察。
朱耷 闲适图对屏
绫本水墨 立轴
款识：1.驴书。2.个山画。
钤印：鰕䱇篇轩（白文）、驴（朱文）、努力加餐饭（白文）（二次）
题签：八大山人早年闲适图。雨山逸民甲观因署。
题木盒：雨山逸民甲观因署。钤印：芦中亭（朱文）
鉴藏印：芦中亭（白）
展览：保利艺术博物馆《宋元明清—中国古代书画大展》
出版：《豫章雅集》第180-181页，江西美术出版社
尺寸：29.5×29.5cm×2
RMB: 1,200,000-1,600,000
说明：
1、长尾甲旧藏。长尾甲（1864-1942），明治期汉学者、书法家、画家、篆刻家，西泠印社早期社员。长尾甲收藏甚富，且以自己精通汉文化为骄傲，比如他因得藏唐代草圣张旭的真迹而将自己的斋室取名为“草圣堂”，又因得汉砖而题额“汉砖斋”。他对自己收藏的中国书画多配制考究的木盒，并在木盒上署名题识，年款往往署汉历纪年，无论在中国期间还是返回日本以后。
2、“努力加餐饭”一印，目前，传世八大山人书画作品仅见。
此件款识为“驴书”、“个山画”，对比作品风格与该期吻合，分别绘有“带根萝卜”、“哥窑壶”，画面虽仅寥寥笔墨，却妙趣横生。
款识“个山画”
款识“驴书”
龙科宝于《八大山人画记》中，曾记：
人有贶以鲥鱼者，即画一鲥鱼答之，其他类是。又尝戏涂断枝、落英、瓜、豆、菜菔、水仙、花兜之类。人多不识，竟以魔视之。
可见八大山人的确有绘制该类题材，只是“人多不识，竟以魔视之”，所以流传不多。
如佳士得拍卖曾高价成交之王方宇旧藏八大山人作品。
八大山人 水仙芋头
或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墨笔杂画册》之《杯盘》
八大山人 杯盘
两帧作品曾旧藏日本有年，其装潢，均日本制式立轴，同庋于一日式木盒中。木盒面题：“八大山人蚤年闲适图”；木盒内下题：“雨山逸民甲观因署”；有朱文长方鉴藏印：“芦中亭”。
木盒题签
木盒面题：“八大山人蚤年闲适图”，暂不得其命名缘由，或此两帧作品为某册页部分。
木盒面题
作品中，共钤有三印，分别为“鰕䱇篇轩（白文）、驴（朱文）、努力加餐饭（白文）（二次）”，其中“鰕䱇篇轩”、“驴”二印分别参见上海博物馆编《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第269页第41号印章，268页第20号印章。
而“努力加餐饭”为迄今首见。
另，据查八大山人年谱及萧鸿鸣先生考证，钤印“鰕䱇篇轩”印章使用时间为“1683-1705”；“驴”印章使用时间为“1681-1684”；“驴书”款识使用时间为“1681-1683”；“个山”款识使用时间为“1672-1684“。
由此，可推断“努力加餐饭”印章使用时间为1681至1684年之间。
钤印：“努力加餐饭”
此印印文设计巧妙，字形互借。
其“奴”字下的“力”字，即与上面的“奴”字合成“努”字，“力”字在重复后，单独为义，成“努力”一词；“力”字再重复一次与“口”合文，成为“加”字；“餐”字左下又有重复之“二”符号，即“食”字在与右边的“反”字合文后，为“饭”字。借之又借后的全部印文合在一起，其释文为“努力加餐饭”。
熟悉八大山人的方家，或当知晓其用印，向来别具一格，象形印、拆字印等不乏。
屐形印
“驴”印
“八还”印（形似“反清复明”）
“努力加餐饭”出自于东汉末年《古诗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当中，诗曰：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捐弃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以描述思妇相思之苦，游子思亲之痛，来隐喻艰难之时，士人的一种冀望与祈盼的情绪。以此自勉“努力加餐饭”。
此意与该印章使用时，八大的“癫狂”际遇契合。八大山人从临川癫疾突发开始，至“一日之间，颠态百出”，也是这个时间段。
据邵长衡《八大山人传》中所载，“其侄某识之，留止其家。久之疾良已。 ”，联系其临川与南昌城陆续疯癫的经历，约莫5年左右。
此后八大山人的作品中，题诗与“婚姻”相关的颇多，如“女郎初嫁时，口口称阿母；女郎抱儿归，口口称儿父……”、“梅花画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夫婿殊如昨，何为不笛床？如花语剑器，爱马作商量。”等等，亦足见《广信府志▪寓贤》所言八大山人蓄发谋妻之事，应非后人无中生有之说。
八大山人，在此期间，以“努力加餐饭”为印自勉，立志娶妻生子，之后自号为“八大山人”。其言曰：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也。
「4」
结语
邵长衡曾言：
“世多知山人，然竟无知山人者。山人胸次汩浡郁结，别有不能自解之故，如巨石窒泉，如湿絮之遏火，无可如何，乃忽狂忽喑，隐约玩世，而或者目之曰狂士、曰高人，浅之乎知山人也！哀哉！”
可见实难以触及八大山人的精神苍穹，而“努力加餐饭”此印章意义深远，对于考究八大山人生平及癫狂背后，为重要佐证。后人亦可由此，浅窥八大山人的心境与思想变迁，乃至于之后八大山人的艺术风格等。
不可不察，珍之宝之！
参考资料：
萧鸿鸣——八大山人失群《散页二开》再议
陈鼎：《八大山人传》
邵长衡：《八大山人传》
——END——
观书时自得新解，作事便应同古人
文：林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