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年华，浓妆淡抹，流年一舞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李清照 · 减字木兰花

我记住的第一个词人是柳永，一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打开了一个少年虚掩的木窗，秋风萧瑟，菊红残落，满目荒凉，在心底种下离愁满山，到雪花翩跹时，只剩一枝寒梅，独钓江雪。我念上的一个词人是易安，曾自诩明诚，决心给她后半生的安稳，免她半世流离，结五十年连理，守百年光阴。

那时的我还未走过半生、恰逢少年，眉间总带着淡淡的清愁，爱感慨，喜谈世事，迷恋唐月宋风，渴望梦回大唐。性孤冷，少言语，常独处，唯有诗词可解寂寥。喜欢那一句，轻解罗裳，独上兰舟，雁子回时，月满西楼。一个男子，看见一个女子孤独的身影，在月光下消瘦憔悴，漫长的等候不见故人，唯明月楼高，不禁悲从中来。是心性慈悲怜爱玉人，还是经年往事，涌上心头，得见那似曾相识的一幕？

这首词作于建中靖国年间，其时，他们正是新婚燕尔，心中充满对爱情的热情挚着。有心的她，将日常生活研成墨，当作诗料，错落在词曲里，不求流芳后世，只求共享青春。这首《减字木兰花》与她后期的词风格迥异。此词，笔调自然流畅，生动幽趣，将一个女子芳心萌动，柔情似水，巧笑嫣然的形象刻画得极为传神。

少女怀春，少年怀情。都说爱一个人，你会爱上他的全部，甚至一颦一笑，连缺点也爱，可等到山穷水尽时，竟不愿多看一眼。人情凉意，爱的时候说得轰天动地，海誓山盟，分别时又分明比谁都无情。也许是缘尽，也许是爱到深处已成恨，又或许只是一段错误的相遇，结束时，方才知道是擦肩。

陌上青草，帘外芭蕉，秋日的江南，银杏落地成画，丹桂花开成诗。仿佛那个巧笑灵动的女子，用她擅长的白描，向我讲述着她笔下的江南。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过，未开匀。那时少年，我还未到，花开月圆；今朝华发，江南烟雨，柳断花残。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

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

月移花影约重来。

―李清照 · 浣溪沙 闺情

你可曾暗恋过一个男子，你为了他对镜理红妆，穿罗裳，画黛眉，希望他可以猜透你的情意，为之回应，却又担心若真被他猜中心事该怎么办？想到此，面颊便微微发烫，泛起红晕，羞涩腼腆。可你更担心，万一他猜不到怎么办,岂不浪费了你一番苦心，于是你们偷偷地约定，待明月上移，花影摇动时，双双对对，花前月下，幽欢佳会。这样的画面是满满的幸福，也是世间红男绿女想要得到的浓情甜蜜。

炊烟市井，我们会走过许多地方的桥，相遇无数人，喝不同种类的酒，爱一个恰好年龄的人，或平凡无人知晓，或落于书中，被后人翻看。我愿做那本泛黄的古书，记下人间风尘起落的故事，等人来拿起；我也愿意做书中悲凉喜悦的故事，让读过的人梦里阑珊，韶华永驻。可我偏生是写书的人，为了让内容更加充实，我不得不舍弃我经历过的那些募然回首。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我们的相约，好似天边的牛郎织女，隔着银河，一年一见。我把所有对爱情的美好，都留给了初见，后来的相遇，再不及少年。一个人，以后也是一个人，来时如我，去时如我，不留痕迹，不染烟尘。

我望着她，一如我当时望着你。她笑、如暖阳照我心田，微风吹过，那清秀的发丝，好似河畔的绿柳，翩然起舞，她起手挽秀发，我念：“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我写信与她，她只说我字俊秀漂亮，文辞优美，却没有提及以后的山长水阔，数月后我们相遇，双双低头，擦肩而过。缘已来，缘已尽，所有的相遇，皆是萍聚萍散。来时握手迎接，走时挥袖送别，人间散合本该如此，风轻云淡。

她以女性思维的长处，巧妙有序地捕捉住氛围、比拟、画面的细节，用她独特的心思将碧玉年华时，女子陷入爱河情绪的波动，其性格的变化展现出来。她倩然一笑，美丽活泼；眼波流转，细腻羞涩；凝视花月，苦苦思恋；写信抒怀；大胆羞涩，美丽惹人。

同样描写少女情思的还有易安的这首《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荡罢秋千起身，懒得揉搓细嫩的手。在她身旁，瘦瘦的花枝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她身上的涔涔香汗渗透着薄薄的罗衣。突然进来一位客人，她慌得顾不上穿鞋，只穿着袜子抽身就走，连头上的金钗也滑落下来。她含羞跑开，倚靠门回头看，又闻了一阵青梅的花香。”

一个女子，仓皇匆忙，慌慌张张的姿态就在她的笔尖，天然而出。写到这，令我想起《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大大咧咧的她，一身江湖习气，毫无格格的高贵雅态，远不及大明湖畔的紫薇。但正是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却让出身皇家的阿哥，为她放弃皇位，流浪江湖，倚剑红尘。而知书达理，满腹诗文的紫薇也对尔康许下了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的爱情誓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爱情的世界里，不分贵贱，只求开花结果，永世相随。

人的誓言真的太容易改变，等走到尽头时，看见的已是一片荒芜。时光不止，生命不息，从古至今，生命消失了千万回，唯有落满了灰尘的线装书，依旧被春风翻开页码，在月光下孤独地起落。一曲乱红，令整个夜色变得萧冷寂寞，眼里朦胧，星星点点，一半人梦里歌舞，一半人境外伤神。青春是一本仓促的书，等不及看完，就随手丢弃，你翻开的是他的开始，她合上的是你的结局。

碧玉年华，浓妆淡抹，流年一舞，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美得不可方物。当年曹植写《洛神赋》的时候，想必他的心中，也曾住着一位人间仙子，齿如瓠犀，螓首蛾眉。为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吧。阡陌红尘，远不及山长，近不及佳人。那么，把一切交付给时光吧，温一壶桂花酒，捧一本旧书，等一个迟来的人。寂寞成诗，年华煮茶。留一半醉意，留一半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