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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不枉此生?或者说,什么是最好的人生状态?
我想,大概就是哪怕生活平凡到毫无新意,甚至充满着苦难和不堪,你依然可以过得风生水起。
就像罗曼罗兰所说: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再看古之文人,大多在生活的苦海里沉浮,“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的杜甫,“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的刘禹锡,“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白居易,数不胜数,不一枚举,所谓苦难成就诗人,此言非虚。而诗人对待苦难的态度也各不相同,杜甫极其悲切,观民间疾苦,吟苦痛之词;刘禹锡引吭高歌,悲而不伤,作高亢之语;白居易外职避世,独善其身,行自娱之事。
面对生活,无不都是各显神通,而欧阳修,却独有良策。
欧阳修,又称永叔,号醉翁,晚年号六一居士,北宋政治家、文学家,诗文皆有成就,在政治上极负盛名。
欧阳修的一生,属实有些惨。人生有几大悲事,其中有三件最使人黯然神伤,幼年丧父母,中年丧配偶,老年丧子女,欧阳修无一逃脱。
此外,欧阳修在仕途上也极不顺畅,贬谪是常有的事,如此命途多舛,他以醉翁自居,却对于生活则异常清醒,他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也清楚要怎么做,他复兴文学,创文赋之先河,成一代文坛领袖;他为政宽简,治理一方之地,佳绩灿然成一时佳话。
压不倒你的,必使你强大。接踵而至的苦难反倒让欧阳修炼出一个有趣的灵魂,他晚年以六一居士自称,藏书一万,金石遗文一千,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还有一翁,在五物之间,谓之六一。
用现在网络上常见的一句话就是:一人一屋,一猫一狗。
能说出这样的话,该是对生活怀着怎样的热爱啊!
幼年丧父,少而勤学
1007年,欧阳修生于一个普通的官僚家庭,其父当时在绵州做军事推官,已经五十多岁,老年得子,可谓一大喜事。
欧父为儿子起名为修,赐字永叔,对他没有别的要求,就是希望健健康康、福寿绵长。
可欧阳修,自小便身子瘦弱,小病不断,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三岁那年,欧阳修的父亲去世,本来就贫寒的家庭如临大灾,母亲郑氏只好带着欧阳修到湖北随州去投奔叔叔,他叔叔家虽也不算富裕,却好在日子能够过得下去,这才让欧阳修免受了许多饥苦。
母亲对欧阳修格外严格,对于家中唯一的后代,光耀门楣的担子自然是落在了他的头上,少年欧阳修也十分争气,喜爱读书,常从城南李家借书抄读,他天资聪颖,又刻苦勤奋,往往书不待抄完,已能成诵;少年习作诗赋文章,文笔老练,有如成人。叔叔经常对欧阳修的母亲说:嫂子不必担忧家贫子幼,你的孩子有奇才!不仅可以光宗耀祖,他日必然闻名天下。
叔叔一语成谶,经历了两次科考失败,二十四岁那年,欧阳修连中三元(监元、解元和省元)。
进士及第,洞房花烛
1030年,欧阳修参加殿试,位列二甲进士及第。据主考官晏殊后来对人说,欧阳修未能夺魁,主要是锋芒过于显露,众考官欲挫其锐气,促其成才。
随后,欧阳修官拜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充任洛阳留守推官,同时,也被恩师胥偃看中,定为自己的女婿。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人生两大乐事,欧阳修也经历过。
刚刚进入仕途,又有了家庭,按理应当勤恳工作,以侯升迁才对,可欧阳修却不是如此。
客居洛阳,悠然无限
欧阳修在洛阳工作,古来利与名,俱在洛阳城,洛阳自古可就是个好地方,可谓钟灵毓秀,人才荟萃。
欧阳修刚到洛阳,便已无心他事,整日就和好友游山玩水,好生逍遥自在。
而更难得的是,他的上司钱惟演,对下属尤为纵容,讲究富养文人。不但很少让欧阳修等年轻文人承担琐碎的行政事务,还公然支持他吃喝玩乐。
当然,这些青年才俊们,在吃喝玩乐之余,也会吟诗作赋。当时文坛上流行骈文,文风华丽,欧阳修自然是不满足于那样死板的文风,而是凭借自己丰富的学识,以效法先秦两汉的古人为手段,力图打破当时陈腐的文风,推行“古文”。
在钱惟演的支持下,欧阳修等人有了充分的时间去琢磨古文创作,后来古文的创作在宋代繁盛一时,留下了无数千古名篇。
洛阳的几年,欧阳修过的特别舒适,以至于在他的诗文里,写洛阳总是免不了赞美和追忆: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桔,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戏答元珍》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之后经历了人生起伏的欧阳修,最怀恋的,恐怕就是这段洛阳时光。
友离妻逝,悲痛欲绝
可好景不长,后来,钱惟演政治失意,被迫离开了洛阳,欧阳修填词作别: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浪淘沙》
离别的愁绪还未缓和,夫人早产而逝的噩耗便已传来。欧阳修悲痛欲绝,不禁回忆起他们新婚燕尔时的甜蜜: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走下窗来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南歌子》
钱惟演调离、妻子死去,而欧阳修,也即将离开到汴京上任。一时之间,无限悲凉涌上心间,含泪写下一首离歌: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玉楼春》
字字含泪、声声滴血,命运对他毫不怜惜的动起手来。
仕途坎坷,苦难不断
离开洛阳的欧阳修,早已不复当年,他把心思渐渐放在自己的仕途之上。
而在当时,政府官僚机构非常臃肿,时任谏官的范仲淹力主改革。
当权之臣自然心中不乐意, 于是给范仲淹扣上了“越职言事、勾结朋党、离间君臣”三顶大帽子,随后,难逃贬谪。
欧阳修作为一个改革的先驱者,专门写了一篇《与高司谏书》支持范仲淹,当然,如此冒失,必然被贬。
也就在此时,他的第二任妻子也生病去世了。
而立之年的欧阳修站在夷陵的街头,看着元宵节璀璨的灯火,越热闹,越孤独,心中酸涩,油然而生: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生查子·元夕》
多浪漫的夜晚,多刻骨铭心的痛。
正是在夷陵的几年,欧阳修一边整顿吏治、健全规章制度,一边调整自己的心态,得益于对韩愈文集的研究,欧阳修的文学修养也越来越高,他有一首词尤为有名: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蝶恋花》
四年的贬谪生活转瞬即逝,欧阳修又回到了汴京,他没有想到,苦难的终点依旧遥遥无期。
再遭贬谪,幼女夭亡
庆历年间,因为范仲淹等人被扣上朋党之争的帽子,一波干将纷纷以各种理由调离朝廷,欧阳修则被贬官到了偏远的滁州。
祸不单行,他八岁的女儿不幸夭亡。
痛定思痛,有些事情无力回天,欧阳修没有沉沦,反倒充满了激情与战斗力,他在任时大兴改革,把宽简二字作为管理的精髓。
欧阳修在滁州西南面的丰山上建了一座丰乐亭,并把这里建成了一个免费的游览区,大兴文旅,欧阳修可以说是古来的先驱者,他面面俱到,事无巨细,甚至对于种花都有着高标准严要求:
浅深红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
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
——《谢判官幽谷种花》
醉翁酒醒,复文兴简
欧阳修潜心于事业,终于慢慢走出了痛苦的阴影。
当时,一个琅琊山的和尚智仙建了一座亭子,邀请欧阳修提个名字,欧阳修见此地群山围抱,有山有水,简直是喝酒的好地方,随即,为亭子取名醉翁亭。
从此,这亭子便成了欧阳修常去的地方,他一点架子都没有,办完公之后还和大家一起爬山、野宴,喝醉了酒就呼呼大睡。
他的这句话流传千古: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醉能与民同乐,醒能述之以文,此时的欧阳修,已将古文之精髓发扬到了巅峰,再无半点骈文之风,世人都认为他醉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醒。
在滁州,欧阳修似乎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次改变,挣脱了世俗干扰的欧阳修,才华渐渐凸显。
他写诗,主张诗穷而后工: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画眉鸟》
他写词,着重抒发真实感受: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踏莎行》
写文写赋,皆追古风,不得不说,韩愈对欧阳修的影响不可忽视。
他撰写了今存最早的金石学著作《集古录跋尾》 、主持修订了《新唐书》、独自撰写了《新五代史》、还写了专门介绍牡丹的《洛阳牡丹记》。
他除了个人的成就非常高之外,甚至带动了整个北宋文坛的欣欣向荣。
唐宋八大家中宋朝的另外五个人里,苏轼、苏辙、曾巩均是他的学生。
韩愈的星星之光,在欧阳修这里,终于成为了熊熊燃烧的燎原之火。
苦难一生,热爱一生
欧阳修的后半生还是充斥着苦难,在政治上起起伏伏,顺利的时候担任过刑部尚书、太子少师,倒霉的时候又一次此被污蔑,一次次被贬官。
他的生命中,从来不乏苦难,可难得的是,他始终对生活怀着一颗赤子之心,生活虐他千万遍,他待生活如初恋,大抵如此。
值得一说的是,欧阳修在工作上虽然严肃认真,而对待生活,却异常的有趣,特别是老年时,简直就是一个老顽童。
他调侃自己的文章:
余生平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
他自嘲是个酒鬼:
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
他鼓励年轻人要多玩:
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他还特别喜欢热闹,在晚年时候,他如愿到颍州西湖养老,整日宴饮笙歌,极尽欢娱,连写十首采桑子,每一首都以“西湖好”开头: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
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使觉春空。
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采桑子》
最让人佩服的,还是在饱经沧桑之后,欧阳修依然葆有一颗童心: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
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
人生何处似尊前!
——《浣溪沙》
1072年,退休一年后,六十六岁的欧阳修与世长辞。
纵观欧阳修一生,虽崎岖非常,却也精彩万分。
对于理想,他扶正文坛风气,天下文风为之一新。
对于生活,他酷爱游山玩水,醉卧青山醒看人间。
对于事业,他热衷宽简为政,管理有方百姓爱戴。
对于苦难,他纵情寄怀于酒,满怀热爱乐在当下。
如今,一千多年过去,当我们想起欧阳修,仿佛还能看到一个白发老人,左手拿酒,右手拿书,面色微醺,笑嘻嘻的说: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来,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