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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歌欢真易失,宦途离合信难期
欧阳修,北宋文坛领袖,在宋代文学史上,最早开创一代文风,领导了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继承并发展了韩愈的古文理论,世称欧阳文忠公。与韩愈、柳宗元、苏轼、苏洵、苏辙、王安石、曾巩合称“唐宋八大家”,并与韩愈、柳宗元、苏轼被后人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今日通过几首诗词,带领大家走进欧阳修的生平。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公元1034年,欧阳修离开西京洛阳,到达汴梁。通过领导干部选拨考试,升为館閣校勘。
在政治上,他追随范仲淹,受到了反对派的打击,在1036年被贬为饶州知府(今江西鄱阳) ,又因痛斥谏官高若讷不作为,再贬夷陵縣令(今湖北宜昌),后来又移乾德(今湖北光化)任县令。不但仕途不如意,家庭也不如意,原来胥夫人生的儿子病死了,第二任杨夫人也只活了十八岁。但遍观欧阳修留下的诗文,此间无消沉悲叹之声。在夷陵任上,他的《戏答元珍》更是写出了在逆境中的昂扬斗志: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桔,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这首诗写山城荒僻冷落,似被春风遗忘;但依然有残雪累累、寒雷殷殷中蕴孕的一片生机,虽然作客他乡,但对于看惯洛阳鲜艳繁华景物的欧阳修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公元1040年,范仲淹被重新起用后,让他去做自己的秘书。欧阳修只愿同退,不愿同进,推辞不就。但通过很多职位的历练,他积累了人脉和能力,37岁已经快速升迁到五品的太常丞。
虽然仕途在曲折中发展进步,但欧阳修还是掩饰不住自己的倦怠之意,他特别喜爱填当时民间才流行的《渔家傲》词牌,其中一首这样写道:
暖日迟迟花袅袅。人将红粉争花好。花不能言惟解笑。金壶倒。花开未老人年少。
车马九门来扰扰。行人莫羡长安道。丹禁漏声衢鼓报。催昏晓。长安城里人先老。
上阙踏青出游的春光烂漫、开怀畅饮,与下阙城市生活的喧嚣纷扰、争名夺利和体制内工作生活的刻板无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时间在无情的流逝,只有停驻在诗词营造的美丽远方,我们才能够有暂时的欢乐与美好。那些正走在长安道上的人,又有谁能理解这深沉的无奈与感慨呢?
后世普遍认为,宋代是一个士大夫与君主共治,以天下为己任的时代,现代著名填词人林夕曾不无羡慕的说,如果有可能,我愿活在宋代。尽管如此,政治往往并不是那么清泾浊渭,庆历新政单纯考虑整顿吏治而不是发展生产,行动上不免有些过激。如裁减薪俸,就引起了绝大多数公职人员的反对。
因为直言和立场差异,欧阳修得罪了曾经的恩师晏殊与岳父胥偃,留下了负恩的恶名,还留下了一年弹劾70多名官员的愤青记录,曾被朝廷下达禁令,“戒越职言事”。但宋仁宗对欧阳修一直都很欣赏,要扳倒他,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欧阳修在洛阳时期诗酒风流的形象,和一件公案、一阙小词,引起了政敌钱勰的注意。
欧阳修妹夫张龟正的前妻留下一女,姑且叫张氏吧,在张龟正死后,7岁随后母投奔欧阳修,不满15岁就出嫁欧阳修的远房侄子欧阳晟。公元1045年,20岁左右的张氏因与家仆私通被发现,为求脱罪,在公堂上竟说与欧阳修有私情。一时间,舆论大哗,钱勰乘机宣扬欧阳修对张氏早有图谋,证据是欧阳修的《忆江南》: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堪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钱勰认为,7岁来归的张氏是欧阳修心中“叶小未成荫”的“江南柳”,收养她是为了“留取待春深”。到了十四五岁出嫁的年龄,“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可见欧阳修对自己的外甥女早有图谋。一个恋童癖的欧阳修,一份蛰伏起来长达多年的不伦之情……或许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中国人的想象力唯有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虽查无实据,但朝廷还是以转移隐匿资产的名义,将欧阳修贬斥滁州。四十不惑的欧阳修,在滁州自号醉翁,写下了著名的《醉翁亭记》,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在乎山水之间,清醒的痛苦,往往是最痛苦的。而痛苦往往能成为创作的泉源。
欧阳修创作了500多篇散文,文章与他参政议政历程相辅相成,不管是叙事说理,还是抒情写景,都精炼流畅,神完气足,引人入胜。他著《朋党论》,为范仲淹、富弼等人辩护,指出君子也结党,但“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伶官传序》提出“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更是真知灼见。
在诗歌方面,他提出“穷而后工”的诗歌理论,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注重理趣与生活经验,极大影响了宋代诗人。
通常说来,诗言志,词言情,词在隋唐五代,除李后主突破藩篱外,几乎都在写男女艳情。但欧阳修的词,已经尝试了一些新的领域。比如说这首《浪淘沙》:
五岭麦秋残,荔子初丹。绛纱囊里水晶丸,可惜天教生处远,不近长安。
往事忆开元,妃子偏怜。一从魂散马嵬关,只有红尘无驿使,满眼骊山。
全词对荔枝作了吟咏描述,回溯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往事,表达了对杨玉环的同情。这类词后世很多,但我们理所当然应该把敬意送给带头吃螃蟹的人。
另一首《望江南·江南蝶》则是用典贴切,观察入微的咏物词:
江南蝶,斜日一双双。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
微雨后,薄翅腻烟光。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
另外,他的《御带花·青春何处风光好》描述汴梁元夕风俗景物,《渔家傲.鼓子词》分写一年之中12个月的景致,都是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
欧阳修外放期间,先后治理滁州、扬州、颍州,他在滁州开发了幽谷泉,醒心亭及醉翁亭等一系列景点,开展城池维修等基础设施建设,并非真是天天花前酒下的醉翁。他视颍州为第二故乡,约梅尧臣在颍州买田置地,准备在此终老。他又接黑脸包公的班,权知开封府,宽简为政,把开封府治理得井井有条。清朝时,有人曾将他与刚正不阿的包青天相比较,在开封府衙东西侧各树一座牌坊,一边写“包严”,一边写“欧宽”。公元1054年,欧阳修被召回帝都,升為翰林学士,主持新唐书的修撰工作。过了一年,好友刘敞也去扬州任职,回忆扬州岁月,欧阳修满含深情的写下了《朝中措·平山堂》: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这首词,起句意象空阔,突出了平山堂凌空矗立的特点,为后面的抒情定下了疏宕豪迈的基调。接着以自己亲手种植垂柳的细节,拉回到平山堂前,刻画了一个文思泉涌、风流儒雅的太守形象,感叹自己已是半百衰翁,不能像刘敞一样行乐樽前。全词苍凉郁勃,堪称豪放派的先声。
公元1057年,他担任了科举考试的主考官,大力矫正当时险怪奇涩的“太学体”文风,提倡平易畅达的诗文革新。唯真伯乐能识骏马,风华正茂的苏东坡脱颖而出,成为承继他衣钵的北宋文坛又一高峰。同时登第的还有苏辙、曾朴等人。
此后,欧阳修的仕途也更加顺畅,先后担任了礼部侍郎、樞密副使、参知政事、吏部侍郎等职。公元1064年,耳朵软、爱纳谏、没子嗣的宋仁宗死后,继任的堂侄宋英宗要册立自己的父亲为皇,朝中大臣为了是叫皇伯还是皇考这种名教问题争得乌烟瘴气,最后以欧阳修为首的皇考派胜出,但闹到多年的老朋友富弼与他就此绝交。宋英宗在位4年,似乎让人记住的只有这件事,期间还闹得精神错乱。
在向着文坛领袖、一代文宗迈进的路上,欧阳修再次遇到了不虞之毁。公元1067年,欧阳修妻子的堂弟薛宗孺向朝廷推荐的官员有贪赃问题,这意味着他也要因此连坐免官。薛宗孺向欧阳修求助,希望能为他在皇帝面前美言。被欧阳修拒绝后,薛宗孺诬陷欧阳修与長媳吴氏有暧昧行为,御史彭思忠、蔣之奇上告新即位的宋神宗,神宗下令严办,薛宗孺作为亲戚发此言论,外人都疑其有据,隔岸观火。虽然确实查无实据,朝廷也贬斥了两位御史,但这盆脏水已经淋下来了。
作为一个“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朋党论》)的61岁老人,欧阳修的心在流血,他深知庙堂之高,很多人觊觎着自己的位置。庆历年间的改革派,已成为王安石新一代变法派心中的保守派和腐朽势力。此后,他以糖尿病、目疾严重的名义多次提出辞职申请,终于在1071年退休回到颍州,这时,他已经65岁了。
回到颍州,他写下了十首歌咏西湖风光的《采桑子》,其中第十首既是对西湖组词的总结,又是对自己宦途人生的感慨:
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
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词从追述往年赴任颍州开始,叙写自己对西湖早有留恋,谁想二十年匆匆流逝,中间多少政局跌宕变幻,富贵已如浮云不可看重,自己就像《搜神记》里化鹤归来的丁令威一样,感觉如此陌生,不免生发出怅惘与悲凉之感。
在退居颍州后,欧阳修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而“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好友梅尧臣、苏舜钦等都相继辞世。残阳如血,一生种种,是非成败,都到眼前,他提笔写下了《采桑子》:
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
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
多少美好的年华,现在回想起来,也就是月白风清四个字,上天终究是对自己不薄的;多少难熬的岁月与苦痛,都已随着年华流逝,把玩着金樽,听着过去的歌谣,多少往事又浮上心头。
这是一首人生的挽歌,也是人生的赞歌。公元1072年,在渐渐浓厚起来的暮色中,六一居士欧阳修低下了他智慧的头颅。天子为之辍朝,追谥文忠公。
苏东坡喜欢他的豪放,李清照喜欢他的婉约。后世贴在欧阳修身上的标签,包括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经学家、金石学家等。当一个人有太多头衔时,通常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就是天纵奇才。欧阳修显然属于后者,便是当时,宋仁宗就惊叹和赞叹他的才华:“如欧阳修者,何处得来?”有没有可能,欧阳修这样杰出全能的大师,就是天外来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