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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怀诗补注》一卷 (清)冯登府撰清佚名钞本 尹石公跋 一函一册
钤:北京图书馆藏(朱方)
朱彝尊为清初著名经学家,其代表作有《经义考》,尝得乾隆赋诗赞咏:“存亡若彼均详注,文献于兹率可征。远绍旁搜今古会,焚膏继晷岁年增。考因晰理求其是,义在尊经靡不胜。”又于诗注中称赞:“编辑之勤,考据之审,网罗之富,实有裨于经学。……至其义在尊经,不惟汲古之助,并将昭示来兹矣。”朱彝尊不仅在经学方面有如此造诣,其在诗词方面亦影响深远,曾与王士禛并有“南朱北王”之称,又为浙西词派之始创人,于文坛地位超然,他如史地、金石及藏书等皆有造诣,均见著述传世。然与其他经学大家所不同者,朱彝尊还写有大量艳诗及艳词,并以任由他人评说之心态,将这些作品收入全集,而这些香艳作品中最著名者,即为《风怀》诗。
佚名钞本《风怀诗补注》封面 尹石公题识
《风怀》诗已然成为朱彝尊一段公案,各家笔记及诗评中多有论及。流传较为普遍之说法,该诗乃朱彝尊为妻妹冯寿贞而作,因其恋不伦,又因其情苦,闻者多为唏嘘。朱彝尊自幼家贫,无力置办彩礼,遂于十七岁入赘冯家,是年妻妹冯寿贞仅十余岁,天真烂漫,活泼娇憨,两人一同在冯家度过青葱岁月。冯寿贞由女童成长为少女、为少妇、再为寡妇之过程,点点滴滴,皆记录于朱彝尊诗词之中,音容笑貌,诸多情绪凝于笔端,而妻子冯福贞在其文集中却鲜有提及。然冯寿贞毕竟为他人之妇,此恋无论当年抑或今时,皆属不伦,有碍男女之大防,故该诗曾长期被视为朱彝尊污点,如方东树于《汉学商兑》中直斥竹.:“八十余岁刊集,不去《风怀》诗,躬行邪行,自暴于世。”
佚名钞本《风怀诗补注》卷首
《风怀》诗二百韵,乃朱彝尊作于康熙八年(1669),时年四十一岁,凡两千字,从介绍冯寿贞年庚、名字写起,述其游戏、出嫁、归宁、定情、离别,直到病逝,卒年三十三岁,全诗极尽悲惋之情,部分描写又颇为大胆,如“啮臂盟言覆,摇情漏刻长。已教除宝扣,亲为解明珰”,又有“真成惊蛱蝶,甘作野鸳鸯”,故四库馆臣著录《曝书亭集》时,评价称:“原本有《风怀二百韵》诗及《静志居琴趣》长短句,皆流宕艳冶,不止陶潜之赋《闲情》。夫绮语难除,词人常态,然韩.《香奁集》别有篇帙,不入《内翰集》中,良以文章各有体裁,编录亦各有义例,溷而一之,则自秽其书,今并刊除,庶不乖风雅之正焉。”
《曝书亭集》乃朱彝尊晚年亲自删定之全集,凡八十卷,其中赋一卷、古今诗二十二卷、词七卷、文五十卷,又附录散曲《叶儿乐府》一卷,初刻于康熙
四十八年(1709),此刻中《风怀》诗尚可得见。至《四库全书》本时,与《风怀》诗一同被四库馆臣删去者,还有《静志居琴趣》。《静志居琴趣》乃朱彝尊早岁编定之词集,收词八十六首,所咏皆为朱彝尊与一女子相恋之事,而此女正是妻妹冯寿贞。冒广生于《小三吾亭词话》中将二书并举:“世传竹垞《风怀》二百韵为其妻妹作,其实《静志居琴趣》一卷,皆《风怀》注脚也。竹垞年十七,娶于冯,冯孺人名福贞,字海媛,少竹垞二岁。冯夫人之妹名寿常,字静志,少竹垞七岁。曩闻外祖周季况先生言,十五六年前,曾见太仓某家藏一簪,簪刻‘寿常’二字。因悟《洞仙歌》词云:‘金簪二寸短,留结殷勤,铸就偏名有谁认?’盖真有本事也。”此外,冒广生还写过《风怀诗考》一卷,详考朱彝尊情事。
关于《曝书亭集》中是否收录《风怀》诗,当年竹垞似乎亦有徘徊。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载:“太史欲删未忍,至绕几回旋,终夜不寐。 ”吴骞《拜经楼诗话》所述更详:“竹.赋《风怀》诗二百韵,为时传诵。晚年刻集,屡欲汰之,终未能割爱。诸草庐云:‘古人称惜墨如金,竹.之作《风怀》也,殆不然。’亡友秀水杨君子让谦,尝为予述之如此。子让注释《曝书亭诗集》,人称其博,过江浩亭远甚。于《风怀》诗考证尤详,几欲显其姓氏,既而复自裁节,盖犹之乎草庐之意也。”
清张骐绘朱彝尊八十岁小像
几番思索,朱彝尊仍然不舍删汰,将该诗留在《曝书亭集》内。袁枚对此大为赞赏,《小仓山房诗集》卷九有《题竹垞〈风怀〉诗后》,诗云:“尼山道大与天侔,两庑人宜绝顶收。争奈升堂寮也在,楚狂行矣不回头。”该诗附有小序:“竹垞晚年自订诗集,不删《风怀》一首,曰:‘宁不食两庑特豚耳!’此千躗言也。按:元、明崇祀之典颇滥,盖有名行无考,附会性理数言,遽与程、朱并列,竹垞耻之,托词自免,意盖有在也。不然,使竹.删此诗,其果可以厕两庑乎?亦未必然矣!”
袁枚素来行事迥于常人,曾广收女弟子三十余人,又公然携女弟子于闹市举行诗会,当时可谓人人侧目。在其所撰《随园诗话》中,袁枚直言:“枚平生爱诗如爱色,每读人一佳句,有如绝代佳人过目,明知是他人妻女,于我无分,而不觉中心藏之,有忍俊不禁之意,此《随园诗话》之所由作也。”此语虽为《随园诗话》而作,然与朱彝尊心存妻妹之事暗合,无怪与竹垞惺惺相惜也。
《风怀》诗虽然所述细节甚详,却并未点明诗中女主人公姓名,仅在诗句中隐约其词,如“问年愁豕误,降日叶蛇祥”暗指其生于乙亥年;“巧笑元名寿,妍娥合唤嫦”暗指其名寿贞,字海娥;“次三蒋侯妹,第一汉宫嫱”暗指其排行第三;“居连朱雀巷,里是碧鸡坊”更是直言所居在碧漪坊,距离与朱宅仅百步遥。今人固皆知所指乃妻妹冯寿贞,然在当时却不曾言明。朱彝尊同里后学杨谦作有《曝书亭集诗注》,为数种竹垞诗注中最佳者,于该诗亦未曾点明姓氏,故吴骞称其“几欲显其姓氏,既而复自裁节”。
无独有偶,寒斋亦收得《风怀诗补注》一卷,戋戋小册,封面有署名“石公”者,跋称:“此冯登府所作也,与《梵雅》兼见汇刻书目,盖未刊也。”尹石公,号炎武,江苏镇江人。乃近代史学家,收藏文物、古籍亦丰,曾任江苏省政府通志编纂,尝见其所跋他书,字迹、格式与此相类。
检《藏园群书经眼录》,著录有《梵雅》一卷,清冯登府撰,云:“冯登府稿本。题杨柳官著。”钤有“木天仙史”“东越修书”“小长芦旧史”诸印。冯登府(1780-1840)原名鸿登,字云伯,号柳东、杨柳官,又号勺园,别署小长芦旧史等,浙江嘉兴人。清嘉庆二十五年(1820)进士,官宁波府教授十余年,日以藏金石古籍为乐。中年游历福建时,参与修纂《福建通志·盐法志》,鸦片战争爆发后,宁波沦陷,闻讯咳血而死。其人一生著述颇富,有《三家诗遗说疏证》《论语异文集证》《十三经诂答问》及《浙江砖录》等数十部。
冯登府藏书颇富,斋名有石经阁、勺园、小.李亭、酌史岩、种芸仙馆等,有《石经阁藏书目录》钞本传世,又有《石经阁已刻未刻书目》及《勺园书目》。杨钟羲《雪桥诗话余集》卷七尝记冯登府藏书事:“冯柳东官甬上校官,阅十年,戊戌立书藏于石经阁,阮文达为题额。庚子舟山之变,四明戒严,以阁中藏书万余卷寄藏天一阁,作诗三十二韵送之。”
冯登府对于乡前贤朱彝尊极为尊崇,所撰诗词一以竹.为尊,诸家诗评词话论及冯氏,皆举竹.为引。冯氏且有诗集传世,题曰《拜竹诗堪诗存》,所拜者,竹垞也。石经阁所刻书中,又有《曝书亭集外集》,乃冯氏自辑,足见其对竹垞之用心。
《柳东太史归耕图》
寒斋所得《风怀诗补注》乃佚名钞本,卷首次行下署“小槜李亭长缉补”,前有小序,略述始末:“竹垞太史天分既高,学力倍至,《曝书亭集》使故实极富,真无一字无来历者。余从其五世孙寄园借得自定全集稿,删易最夥,原稿分体后乃编年,而独无《风怀》一首,不知何时编入也。《香奁》之作,前人多有之,杨注必欲按其时事,妄为附会,大非空中传恨之意。后生小子遂据为诗案,致全德之累,皆杨注之启其端也。其注渗漏谬讹,不可缕数,暇日偶以《风怀》一首校之己,大堪.噱,漫录于左。”
“小槜李亭长”自是冯登府无疑。然据此序所言,冯氏借得朱彝尊自定全集稿,其中并无《风怀》一诗,不知何时编入,而康熙四十八年刻本中,又确有《风怀》诗。冯氏所借,出于朱彝尊五世孙寄园,原稿真伪当不致有误,唯一可解释者,当时竹垞在删与不删之间左右思量,是故该诗于集中时隐时现,而冯登府所借得者,或非最后定本。
由此序尚可知,冯登府对于杨谦所注极为不满,指其“妄为附会”,致竹垞“全德之累”,其捍卫竹.之心可想见也。读其所注,果见多有针对杨谦之处,如“居连朱雀巷,里是碧鸡坊”一句,冯氏注云:“杨注忽引《嘉禾志》碧漪坊以实其事。‘碧漪’非‘碧鸡’也。杜诗‘时出碧鸡坊’,唐诗小传薛涛晚岁居碧鸡坊,并吟诗楼,偃息其上,诗正用薛涛事也。 ”冯氏所称杜诗,乃指杜甫《西郊》诗:“时出碧鸡坊,西郊向草堂。市桥官柳细,江路野梅香。”此处碧鸡坊乃成都古代地名,或在杜甫草堂附近。然朱彝尊尝撰《亡妻冯孺人行述》,略云:“孺人姓冯氏,讳福贞,字海媛。世居嘉兴练浦之阳。考讳镇鼎……乃徙居府治之北,再徙碧漪坊,去先太傅文恪公第,近止百步。”行述明确表示冯宅位于碧漪坊,距离朱氏旧宅仅百步之遥,恰如诗中所述“居连朱雀巷”。
细读全文,冯登府所注无一语涉及情事,亦无一语涉及朱彝尊本事,所注皆为名物、诗句及典故出处,然中国文学发展至清代,无论诗词曲赋,早已无一语不有出处,如此笺注,几可作辞典看,却已然与朱彝尊无涉矣。然而《风怀》诗倘若的确无关情事,竹.何以在删与不删之间徘徊,四库馆臣又何以一删了之,冯登府拜竹之心可鉴,笺注之举多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