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诗卷1第8

【背景大略】

李世民（598或599-649年），亦即著名的唐太宗，是唐朝皇帝里面今存诗最多的，他的诗作占据了《全唐诗》的第一卷，达八十余首。不论是从编排次序还是存诗数量又或是作者身份的特殊性等方面来考虑，我们的全唐诗抄从李世民这一无法回避的瞩目人物开始，固然是恰当的。

需要指出的未必已然成为普天下必知必信常识的一点是，唐太宗李世民并不是唐朝的开国皇帝。唐王朝实由其父唐高祖李渊创建于618年，当时唐政权局限于关陇、河东一带。经过多年征战，于期间李世民立下过汗马功劳，大抵至624年，方海内初定渐得一统。626年，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戮其弟兄，袭夺皇位；唐高祖的年号“武德”使用九年即戛然而止，次年改元“贞观”，著名的贞观之治开始。

大权在握的第六年，李世民西巡，于632年九月，幸庆善宫。史料显示，李世民出生于武功别馆（武功位于今陕西省武功县）。618年，武功旧宅翻修建成武功宫；623年，又改名为庆善宫。故此庆善宫，实曾是李世民的出生成长之地。故地重游，李世民写下《过旧宅》两首，这里抄录的是其中的第一首。

【不求甚解】

新丰停翠辇，谯邑驻鸣笳

辇，车驾；翠辇，翠羽装饰的车驾，多为皇帝所用。笳，古代管吹乐器，即笳笛，非茄子也；鸣笳，古代有身份地位者出行的一种仪式，笳笛吹响在前面作为先导。翠辇、鸣笳都是出行时用到的物件，实际上指代的是皇帝，这和“做好事的是一名红领巾”同属借代这一修辞手法。翠辇、鸣笳貌似是李世民用典里的高频词汇，对的，他的诗作里常能见到。

“皇帝出行”

接下来转入历史地理的探讨。比较关心帝王创业史的人，见到“丰”、“谯”这种地名，必须多少有点联想。汉高祖刘邦，沛县丰邑人。魏武帝曹操，沛国谯人。至于新丰，据说是刘邦在建立西汉王朝定都长安之后，因他的父亲刘太公时常思念家乡，把附近的骊邑仿照故里重新规划，并将丰地的百姓迁徙过来后，改名而成。而谯这个地方，曹操戎马倥偬的军旅途中曾多次逗留。曹丕在220年成为魏国正式的开国皇帝，同年有过一次盛大的出巡，至谯地犒劳六军、慰问父老。谯后来还被提升到陪都的地位。《过旧宅》这首诗里，更措意的应该是曹丕隆重慰问故里的这一次。结合背景来看，诗句里的“新丰”、“谯邑”，都有一种帝王在成就了一番伟业之后，荣归故里或者说赐故乡以荣耀的意味。李世民要表达的正是这种意味。翠辇、鸣笳，是借代，而这整个首联，本身也构成了借古喻今的修辞，在用西汉的人事、用三国的人事代言今天的自己。翠辇在新丰停下，鸣笳在谯邑留驻，实际上是说：朕回到故地（嗯，这可是完成大业的朕、一统天下的朕、带着王者荣耀的朕哟）。

从诗歌的文学价值来说，首联二句难称上佳，到了宋代文人的眼里，更会被认为是病对，即有语病的对偶句。两句句式雷同，要表达的意思又实则一样，都是“我来到故地”，依宋代的诗论，这是犯了“合掌对”之忌，做对句时应力求避免。尽管如此，地名背后的意蕴、透露出来的心态，倒是值得玩味。

园荒一径断，苔古半阶斜。前池消旧水，昔树发今花。

中件是娓娓道来的两联。写的是眼中旧宅的现状。

园地荒芜，小径埋没了；苔藓生息已久，台阶被斜斜覆盖了一半。这里所谓的“断”可以类比“远芳侵古道”去理解，本来供人行走的路，终止在了荒园里可能的丛生杂草之间。这一联词句的编排颇为新妙，尤其是第二句竟造出“半阶”这样的词去与前一句里的“一径”契合成对。句式为二二一式，即“园荒|一径|断，苔古|半阶|斜”，不妨加上使得二字去解读，即A怎样（使得）B怎样，“园荒”使得“一径”呈现出“断”这样的样子，“苔古”使得“半阶”呈现出“斜”这样的样子。这一联虽然有雕琢的痕迹，呈现的效果可是新意盎然。

古道

随后一联则要直截一些，过去的池水消竭了，从前的树开出了新花。有一种新陈代谢的感觉在里面。前一联，更注重空间感，是一副静态效果明显的的画面；而这一联，则通过两个及物动词，连同“前”、“旧”、“昔”、“今”这些语素，记录的是变化，营造的是时间感。前一联有沧桑没落之意，后一联一消一发，倒似乎生出些新的希望来。

记得叶嘉莹教授提出过，诗人里有“以感取胜”的。唐太宗这两联的境地至少接近。和浓墨重彩、壮怀激烈的风格有别，这一派，所描摹的对象，多不见得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东西，个中情愫，倾向于含蓄而非勃发，有时甚至是深藏不露、淡而无痕。荒园、断径、古苔、斜阶、池水、树花之类，本也是平凡普通的事物，不过被克制而细致的笔触串联起来，却脱胎成了意象，构成了意境，有一些似乎是更深一点的意思在里面了。和首联不同，那里的“翠辇”、“鸣笳”更像是符号。这里则不然，附着了人的情感，有要表达的东西。这应该就是叶嘉莹教授所说的“韵味”吧。需要放慢一点节奏才能够发现。至少有心人，应该能觉察到确有丝许意味在里面。可能是如上面所说，一些沧桑、一些没落，或许还有一些希望。当然，见仁见智，不同的人感触有差，不可以说死。

这两联写下来，实在是太像诗人了。该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呢？是不是会朝着“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那种方向发展呢？抚今追昔，还是觉宇宙之无穷、叹人世之有限，这些在诗歌世界里无数次被吟咏却总能一再打动人心的主题上去呢？然而，在李世民这里，却并没有——

奈何花落

一朝辞此地，四海遂为家

毕竟是帝王，李世民在最后一联给出的答案是决裂。什么前池旧水、什么昔树今花，辞去吧。李世民记住的是那一天从旧宅离开，在意的是这之后四海为家。

“四海遂为家”其实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更容易让今人心有戚戚，就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嘛。李世民16岁即从军赴雁门解突厥之围，而后随李渊晋阳起兵扛起反隋大旗，破薛仁杲、败宋金刚、灭王世充、擒窦建德。。。反正满世界都有他。而四海漂泊、东征西讨的这一切，都是他离开旧宅，这出生之所、少年成长之地以后开始的。而四海为家的第二层含义，则要从“囊括四海”、“并吞八荒”这样的句子里去找。大禹传位于夏启是为“家天下”，四海为家，意即天下一统，四海成了天子的家。刘禹锡的名篇《西塞山怀古》里，“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也是此义。那天我离开故地，而今我拥有天下。这层含义更接近李世民的本意。《过旧宅》的第二首的倒数第三联“昔地一蕃内，今宅九围中”可以印证。李世民言下的这一层含义，绝大多数人恐怕是没有可能在自己身上复现了。哪种意义都好，尾联二句是极为动人的，其第一层意义在今天可能更有活力，更容易引起现代人的共鸣，那种漂泊的感觉，那种志在四方的奋力，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贞观时期唐疆域图

同时，李世民的尾联也是对常规的起承转合的诗歌创作的决裂。颔联、颈联一度让人相信是那种“感韵派”的笔法在含蓄地克制地堆积情感，最后就应该要么是点破，要么是收合（比如“小园香径独徘徊”）。但是，帝王的心，又怎么总会被诗情画意所笼罩所束缚呢。辞别此地、四海为家！就这样，苦心经营逐步堆积起来的与旧宅的若隐若现的种种羁绊、诸多缠绵，被一把抛开。李世民来了把决绝的跳脱。

这是不连贯的笔迹，这是跳跃的思维，毕竟是帝王。不妨与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作个比较（李世民《过旧宅》的第二首末尾“八表文同轨，无劳歌大风”也致意了这一名篇）。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刘邦故里歌风台

如果是从一个诗人的口中说出，你会觉得他的思路很清奇，甚至不符合诗的逻辑。因为这三句诗在语义上是间断的。先是说风云，突然就归故乡了，最后又变成求猛士，之间存在着极大的不连贯。不过请试着跟上帝王的思维。"大风起兮"，说的是秦末群雄逐鹿风起云涌，自己功业的开始；“威加海内”，说的是当下，功成业就荣归故里；“安得猛士”，则表达的是对将来的忧虑，对功业如何延续的忧虑。所以，寥寥三句，表达的恰恰是帝王，一位功业草创的帝王对过去、现在、未来的思考。

《过旧宅·其一》尾联这句出人意料的“一朝辞此地，四海遂为家”，也正是这种跳跃的思维，跳动的帝王心。

【碎碎念】

实际上，《过旧宅·其一》在李世民的诗作里算是另类了。更多时候，李世民屈从于对南朝诗风的邯郸学步，表现出来的是对旧有格式的遵从，对旧有诗风的向往。可以读读《过旧宅·其二》，还有他自己非常在意的《帝京篇》十首，那才是他诗风的常态。

这也可以看出李世民与刘邦性格的不同。李世民，一生最大的目的，可以说就是要让自己以圣君的形象写入后世史书，被千秋传诵。为此目的，他可以压制自己的本性，去遵从条条框框，那些所谓的圣君标准。而到了诗歌的创作世界里，他会选择妥协、选择遵从，向诗人学习，向已有的规矩靠拢。“一朝辞此地，四海遂为家”这一句，不过是他帝王之心的“偶尔露峥嵘”。李世民的所有诗篇，却终没有刘邦在沛县父老面前那率性的嗷一嗓子那样鼎鼎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