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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蕃这对一生的敌人,几乎同时在亚洲崛起,又在各自最灿烂、最生机勃勃的岁月迎头相撞。
在剧烈撞击飞溅的火花中,名臣名将层出不穷,两国在东起川西,西至勃律绵延数千里的战场上,打出了各种战例。从山地争锋,到草原追歼,再到大漠穿越,各种奇谋良断铸就了一个辉煌无匹的时代。
今天,我们就从唐蕃国战中,截取一段围绕青海、西域的征战岁月,讲讲两位不世名将的风采。
1、论钦陵一剑西来
高宗仪凤年间(676~679年),唐朝的边疆州府连遭重创。
走下高原的吐蕃王朝,凭借对青海吐谷浑故地的控制,不断在陇右道鄯、廓、河、芳等州挑起战端。同时,又在西域联合弓月等部落对安西四镇步步进逼。
更让唐朝倍感扎心的是,本已降服的西突厥部落,在吐蕃的鼓动下蠢蠢欲动。
其部落首领阿史那·都支自称“十姓可汗”与李遮匐(自立为西突厥右厢可汗),公然挑起反叛的大旗,与吐蕃连兵进攻安西。
吐蕃对西域的觊觎由来已久,早在高宗乾封二年(667),吐蕃军神论钦陵便亲率大军,取道昆仑山直入安西。
《资治通鉴》:乾封二年,二月,“生羌十二州为吐蕃所破,三月,戎寅,悉罢之。”
《唐会要》:“咸亨元年四月二十三日,吐蕃陷我安西,罢四镇。”
其中,咸亨元年(670)四月,吐蕃军队攻陷西域白州等十八州(羁縻州),又联合于阗(今新疆和田)周边突厥部落,攻陷龟兹拔换城(今新疆阿克苏)。
至此,安西四镇全部失手,唐朝被迫罢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撤安西都护府回西州。
这是安西四镇,在唐蕃间六度易手的第一次。(详见拙作《安西四镇六度易手,唐与吐蕃在西域的激烈博弈》)
四镇失手让唐庭上下极为震惊,马上筹划了一个以阿史那·忠为西域行军大总管,由北向南出征安西。兼以薛仁贵为逻些(拉萨)道行军大总管,从鄯州(今青海乐都)出河陇征伐青海,使吐蕃首尾难顾的军事方略。
但身在安西的论钦陵看破了唐朝的计划,他以一部挡住阿史那·忠的攻势,尽起全国能用之兵汇集于青海,与唐军主力决战。
这便是著名的大非川之战。
作为移动能力不足的一方,唐军开进青海时已近八月。在“胡天八月即飞雪”的时节,薛仁贵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集中全部骑兵,寻求战机大量杀伤对手,以求速战速决。
可论钦陵本就是骑兵战术大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
当薛仁贵寻求速胜时,论钦陵以一部连败,将唐军诱至河口、乌海(今青海玛多县冬格措纳湖)地区。
主力则跳出战场,以20万众围歼了郭待封率领的辎重部队。等唐军主力被迫后撤,论钦陵又以40万部落游骑四边合围,将薛仁贵困于大非川。
此战,唐军损失惨重,薛仁贵被迫“与钦陵约和而还”。
大非川之战后,唐朝恢复西域管控的计划严重受挫。但好在此战吐蕃也伤筋动骨,整个唐蕃战争局势暂时陷入对峙。
四年后,上元元年(674年)十二月,唐朝在于阗王伏阇雄的协助下,降服了吐蕃盟友弓月部落,重新恢复了对四镇的管控。
但即便如此,唐、蕃在西域的力量对比,依旧是唐弱而蕃强。
唐朝能够稳固防守的,主要是天山北麓的伊(今新疆哈密)、西(今新疆吐鲁番)、庭(今新疆吉木萨尔)三州,而天山以南的塔里木盆地绿洲邦国,均处于双方僵持区。
这次,吐蕃与阗周边部落和西突厥势力卷土重来,自然引起了唐朝的高度重视。
为抵御吐蕃联军的攻势,唐朝一方面西州为基地,派北庭都护府驻军南下,在龟兹(今新疆库车)附近与吐蕃争战。
同时,高宗还在河南、河北诸道颁布《举猛士诏》招募猛士,从河西出兵向西威胁青海,希望令吐蕃收尾不能相顾,以缓解西域的巨大压力。(详见拙作《那个“唾面自干”的胖子,可是位抗击吐蕃的“猛士”哟!》)。
应该说,这个左右勾拳的策略相当完美,但可惜唐朝军队还未出兵,便败在了权力斗争上。
678年(仪凤三年),唐高宗谋划征伐吐蕃,时任洮河道(军在鄯州城内)行军镇守大使的刘仁轨,向朝廷上述力荐宰相李敬玄领兵(“上言西蕃镇守事非敬玄莫可”)。
作为曾领兵打过中日白江口海战,并提拔了不世名将黑齿常之的刘仁轨,当然不会不知道李敬玄从没带过兵,根本没有打战的经验。
但刘仁轨在任洮河道行军大使时,李敬玄没少给他小鞋穿。心眼不宽绰的刘仁轨,早就惦记找个机会黑李敬玄一把。
(“仁轨每有奏请,多被中书令李敬玄抑之,由是与敬玄不协。仁轨知敬玄素非边将才,冀欲中伤之。”)
李敬玄当然知道这是个坑,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
但性格一向绵软的李治,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跟李敬玄说:“刘仁轨如果需要朕去,朕就会主动前往,卿不得推辞。”(“仁轨若须朕,朕且行,卿安得辞?”)
这下把李敬玄憋得,干张嘴说不出话来!
就这么个“拉郎配”的将领配置下,李敬玄带着前锋刘审礼和三个还没冒头的名将王孝杰、黑齿常之、娄师德,以及十八万唐军上路西征了。
仪凤三年九月,唐军再次遭遇了论钦陵率领的吐蕃骑兵。
心中胆怯的李敬玄领唐军主力缓缓而行,导致与刘审礼的先锋部队越拉越远。
论钦陵敏锐的发现了唐军的破绽,以重兵合围唐军先锋。一万唐军全军覆没,刘审礼战殁,王孝杰被俘。
听闻前军覆没,李敬玄转身便逃,但论钦陵以两支骑兵左右夹击,又令一支轻骑绕到唐军背后,堵住了承风岭隘口。
数万唐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多亏黑齿常之率五百甲士,趁夜色攀援而上,拼死突袭吐蕃营帐,砍倒隘口木栅。
让蕃军误以为唐朝援军以至,四散而去,李敬玄才得以逃出生天,返回鄯州(今青海乐都)。
李敬玄的青海之败,是唐朝自河西,取道青海入西域的第二次大败,战损甚至超过了大非川之战。
此战之败,让西域局面彻底崩盘,吐蕃“西又陷龟兹、疏勒等四镇”,这是四镇在唐蕃间的第三次易手。
吐蕃在西域和青海的紧密联动,让唐朝非常头疼,论钦陵在青海堵住了取道吐谷浑,经且末、若羌入安西的丝路南线。而吐蕃占据上风时,塔里木盆地周边的沙漠绿洲邦国纷纷倒戈,唐朝必须要寻找一条奇谋,打破吐蕃和西突厥等部落的联系,进而恢复对安西地区的控制。
就在这种局面下,裴行俭的天外飞仙登场了!
2、裴行俭的天外飞仙
唐朝毕竟是唐朝,阵可以输,气从不短。
李敬玄大败的次年(调露元年,679年),李治又开始谋划,出兵征讨反叛的阿史那·都支。
时任秦州(今甘肃天水)右军总管裴行俭听到朝堂奏议出兵计划,不由得大摇其头。
大非川、青海之战两次大败,足以说明唐蕃两军的优劣之势。机动能力不足的唐军,在高海拔草原与吐蕃打野战,无异于用头撞墙。
可这次,朝堂的出兵计划依旧是取道青海入安西。
裴行俭赶紧上奏力陈此计不可,“吐蕃跋扈蛮横,正处强盛时期,李敬玄征讨失利,刘审礼已被斩首,怎能又为西部边境酿成事故呢?”
裴行俭说的很隐晦了,唐军再入青海不过是去年李敬玄之败的翻版,白白葬送唐军士兵的性命。
但只说不行,肯定不是向领导汇报的真谛。在上奏中,他也提出了自己的方案。
“现在波斯王俾路斯死了,但他的儿子泥涅师正在长安,如果以护送波斯王子回国为借口,便可以从突厥、吐蕃两国中间穿过。如果运作顺利的话,可趁机解决西突厥问题,不用劳师远征。”
高宗一看,此计甚妙呀!既然是你提出的,就你去吧!
就这么着,裴行俭带着诏书和波斯王子,从玉门关大张旗鼓的出发了。
走到莫贺延碛沙漠时,唐军遭遇了沙尘暴的袭击,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向导都迷了路,将士们饥渴劳顿,眼看饮水就要耗尽。
裴行俭命令将士扎营,在营中杀生祭祀。
一通忙乱后,裴行俭神头鬼脸的出来,对将士们说:“稍安勿躁,水泉不远。”
果不出其所言,很快风止云息,将士前行不过数百步,便发现了水草丰沛之地。
这下将士们都炸了,坚持认为这位裴大人是个活神仙。
不过据说,裴行俭在阴阳五行方面确实有两下子。
《新唐书》记载:“行俭通阴阳、历术,每战,豫道胜日。”
不知道是不是和深谙阴阳之术有关,裴行俭识人的眼光也老辣至极。
当时初唐四杰名动天下,裴行俭看过后摇摇头,说了句:“士之致远者,当先器识而后才艺。(王)勃等虽有文华,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邪!杨子(杨炯)稍沉静,应至令长,余得令终幸矣。”
后来,王勃溺水而死,卢照邻投水自杀,骆宾王造反被杀,只有杨炯在县令的位置上得以善终,一语成谶。
等使臣队伍到达西州(今新疆吐鲁番),周边各属国官员都轰动了,带着家里孩子大队人马的赶过来,差点把裴行俭的门槛都踩折了。
因为,之前裴行俭在做吏部侍郎(相当于组织部副部长)时,就以慧眼识才闻名朝野。
经他提点的程务挺、张虔勖、崔智聅、王方翼、蚕金毗、刘敬同、李多祚、黑齿常之等人,都成主政一方的悍将 。
伯乐自己跑到西州来了,万一哪个孩子入了法眼,稍加点拨,出人头地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裴行俭倒也没嫌烦,跟一千多青年才俊大谈人生理想。期间,他很不经意的说了句,“天儿真热,等秋天凉快点再走吧!”
这下才俊们可高兴了,在伯乐面前表演的机会大大增加。
阿史那·都支也高兴了,对左右说:“裴行俭一看就不是来研究我的,兵贵神速懂不懂?这大爷,准备天凉快了才动身呢!”(“都支觇知之,不设备。”)
过了几天,裴行俭大概是和青年才俊聊人生理想,有点烦了。便说道:“我爱好打猎的兴趣,从来都没有忘掉,你们谁愿意跟我去打猎?”
才俊们乐坏了,回去跟老爸说,裴行俭要带着他们去打猎。
各州官员把家底儿都翻出来了,骑最好的战马,带最好的弓箭盔甲,安排最精壮的护卫,生怕儿子在比试中落了下风。
不过短短两天,裴行俭身边就聚集了一万多精锐骑兵,各个盔明甲亮,斗志昂扬。
等“游猎”的队伍出了西州,裴行俭可不客气,一路向西南狂奔。
一直跟着裴行俭从长安来唐军,早就看公子哥们不顺眼,逮着这个机会,故意要看笑话,也一声不吭的跟着玩命跑。
青年才俊们一看,这是大人在考验俺们呢,不能折了面子,都跟在后面咬着牙跑。
就这么着,几波人便在大漠边缘赛上马了。一昼夜狂奔二百余里,不结营,稍事休整后继续上路。
这下才俊们明白了,大人是要长途拉练呀!
好!把身体稍差的侍卫扔在这儿,自己想办法回去,腾出马匹跟着跑,看谁把谁跑趴下!
几天功夫,裴行俭便带队循天山边缘,切进了南疆绿洲。
临近阿史那·都支夏季牧场牙帐时,他减缓了行军速度,但所有的弓都必须挂上弓弦,随时准备战斗。
离牙帐还有十几里时,裴行俭命人去给阿史那·都支送信,让他前来见面。唐军骑兵则高地上列出冲击队形,等待命令。
阿史那·都支听说裴行俭的骑兵已至帐外,吓得肝胆俱碎,彷徨无计之下,只能带着下属来见裴行俭。
兵临城下的结果就是,阿史那·都支被绳捆索绑扔在一边了。
拿住了阿史那·都支,裴行俭马上干了两件事:
第一件,命人手持阿史那·都支身上搜出的令箭,转喻周边部落,让首领们来“求情”;
第二件,命四镇周边各部落酋长来“劳军”。
很快,两拨人全来了。所有敢来“求情”全部拿下,跟阿史那·都支一起押送碎叶城。
而来“劳军”的四镇酋长,一看唐军已经控制住了西突厥部落,全都服了,真的送羊、送马来劳军了。
按住了这一支突厥势力,裴行俭还有一个叫李遮匐的目标。
这个李遮匐也是西突厥部落的首领,原为车鼻施部监国吐屯(官职相当于唐代御史)。
他阿史那·都支一样,也是突厥王族,本来也姓阿史那。投降唐朝后,因为在龟兹之战中有功,被李唐王室赐姓李,隶属于“西突厥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步真麾下。
但乾封二年(667),阿史那·步真去世。野心勃勃的李遮匐联合吐蕃,吞并了阿史那·步真的部落,自立为西突厥右厢可汗,盘踞在碎叶城附近,与阿史那·都支分治西突厥东西两厢故地。
稳定了西突厥东部势力后,裴行俭带着阿史那·都支,再次开始了长途赛马之旅。
西州的青年才俊听说大军要西去碎叶,都乐坏了。
碎叶呀!西方边镇的顶点,甭管这次立没立功,回去可有得吹了。尤其还有些兄弟没跟上来,到时候见了面,必须牛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就在大军逼近碎叶水(又名楚河,位于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时,恰巧碰上了李遮匐去往阿史那·都支部的使臣。
这次,裴行俭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把使臣带到捆着的都支面前。跟他说:“不用跑那么远,人我都给你们带来了。你们看着办吧!”
大军压境,看着办,还能怎么办?!
李遮匐无计可施,只能自己把自己捆了,前来投降。
等走到这一步,裴行俭也不管那个幌子波斯王子了,对他说:“这里离吐火罗不算远,我让人送您过去。”
然后,将副使王方翼留在安西地区,命他加筑碎叶城墙进行防御。自己则押着阿史那·都支和李遮匐返回长安,献俘阙下。
裴行俭的天外飞仙之计大获成功,唐朝并没有出动多少军队,就凭借西州本地势力的协助,成功的打碎了吐蕃和西突厥的联盟。
也就是在他奔袭西突厥当年,西州都督崔知辩便以一己之力,大败吐蕃军队,再次收复了安西四镇。
调露元年(679年),崔知辩、裴行俭有意无意间的配合,是安西四镇在唐蕃间的第四次易手。
对此,吐蕃军神论钦陵也不得不咬着牙承认,“往者高宗以刘审礼有青海之役,乃使黄仁素、贾守义来和。陵之上下将士,咸无猜忌,故边守不戒严。和事未曾毕,已为好功名人崔知辩从五埃斤路乘我间隙,疮咦我众,驱掠牛羊,盖以万计。”
唐蕃征战绵延一百七八十年,见诸史端的恶战一百九十余次。这种级别的国战,根本不是一两篇文章的篇幅所能描述。
本文不过是截取其中一个片段,分别讲述两国名将的成名之战。以此向唐蕃这两个生机勃勃的大帝国致敬!
经常能听到有人感慨,“如果唐朝不遇上吐蕃,或吐蕃不碰上唐朝该有多好。”
其实,这问题反过来想想,一时瑜亮不也很好吗?
两个大帝国在鼎盛时迎头相撞,不管对谁来说,都算是不负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