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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山雪花大如席”漫谈
李白《北风行》一诗道:“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唯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诗歌极写北地的苦寒,控诉战争的罪恶,同情战争给人民带来的伤害和痛苦。其中“燕山雪花大如席”一句,用夸张手法描写北方大雪纷飞、气候严寒的景象,虽“决不能有其事,实为情至之语”,所以成了千古名句。
但是,这句诗在后世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现代文人梁实秋在《雪》一文中说:“李白句:‘燕山雪花大如席。’这话靠不住,诗人夸张,犹‘白发三千丈’之类。据科学的报道,雪花的结成视当时当地的气温状况而异,最大者直径三至四寸。大如席,岂不一片雪花就可以把整个人盖住?”梁实秋以科学实证主义为依据,对李白诗歌中“燕山雪花大如席”之说不以为然。其实,艺术真实不同于科学真实,不能机械地以科学标准来衡量艺术的真伪。以物候科学的眼光看来,积雪和芭蕉不能并存,但在王维《雪中芭蕉》一画中却并存不悖。同理,“燕山雪花大如席”本无可能,但是作者这么夸张以突显北地苦寒却是恰如其分。和梁实秋相比,鲁迅的见解就要通达得多,他在《漫谈“漫画”》一文中说:“‘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燕山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就变成笑话了。”鲁迅对“燕山雪花大如席”之说的认可,本质上是对艺术夸张的认可,只不过在鲁迅看来,夸张须有事实的影子和诚实的底色而已。
南宋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说,“李太白《北风行》云:‘燕山雪花大如席。’《秋浦歌》云:‘白发三千丈。’其句可谓豪矣,奈无此理何?”胡仔作为诗理的拥趸,认为诗“须不畔于理方善”。在他看来,“燕山雪花大如席”虽然豪放,但是于理不合,故不敢苟同。明代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贯休曰:‘庭花蒙蒙水泠泠,小儿啼索树上莺。’景实而无趣。太白曰:‘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景虚而有味。”谢榛很清楚李白夸张严重失实,但他还是从诗“味”的角度对其进行了肯定,这便是艺术趣味对于生活真实的胜利。
明代赵统对“燕山雪花大如席”有着自相矛盾的评价。他在《骊山诗话》卷一“解悟”条中说:“‘燕山雪花大如席’,傻大之句”,可谓对李白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酷评。在卷三“虚实趣味”条中,他又指出“‘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为景虚有味,无害于诗。”赵统的评价,前后龃龉:前者反对,后者认可。不但暴露了思想的混乱,还显得前倨而后恭。不过,能终归于正,也善莫大焉。
尽管多有争议,但是“燕山雪花大如席”这句诗终究成了一个范式,为不少文人所袭用。宋人王安石有“燕山雪花大如席,与儿洗面作光泽”的诗句;李纲也有“燕山雪花大如席,寒刮肌肤北风利”的诗句;元代刘因曾写道:“五云回首燕山北,燕山雪花大如席”;方回也曾用这句诗来形容早春二月江南的雪花:“燕山雪花大如席,岂料江南亦见之。腊前六出知焉往,却在春风二月时。”在方回笔下,二月江南“雪花大如席”,显然是极尽了夸张之能事,不管读者作何感想,这种袭用无疑折射了后世文人对这句诗的认同。
清代学者王琦注李白《北风行》时说:“鲍照有《北风行》,伤北风雨雪,行人不归,太白拟之而作。”无须为李白对鲍照的模拟避讳,假如往更远追溯的话,可以发现《诗经·邶风·北风》中早就说过:“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北风其喈,雨雪其霏”,这可谓李白《北风行》的源头所在。尽管李白的创作有所依傍,但《北风行》一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很明显的。特别是“燕山雪花大如席”一句,后人多有争论和模拟,成了不可忽视的存在。(作者:朱美禄,系贵州财经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