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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安僖王和孔斌,就是孔子的六世子孙,一起讨论谁是天下高士,孔斌说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人,如果非要找个差不多的,那就只有鲁仲连了。魏王说鲁仲连是一个“强作”的人,不是出于本性自然,不可以算作高士。
这段对话发生在2000多年以前,恐怕是最早关于“作”的对话,鲁仲连也是最早被贴上“作”的标签的人。尽管这个“作”和我们现在流行的“作”意思不完全一样,但听魏王的弦外之音,起码是说鲁仲连的行为让人觉得不自然,不合群。相隔两千年的两个“作”字,在这一点含义上是相通的。
这个鲁仲连在战国是一个奇怪的存在,他生卒年不详,大概是在公元前300年到公元前250年之间的范围内活动。他是齐国人,能言善辩,但又不求功名,云游四方。时不时的出一下手,帮别人解一下难题,显示一下自己卓越的才能。
魏安僖王说他“强作”,证据主要是两件事。
其一是,他一番对话,却秦军五十里,帮助解除邯郸之围。
这是发生在脍炙人口的故事信陵君窃符救赵之前的一段插曲。公元前260年,赵国长平一战,元气大伤。秦军乘势而上,再围邯郸。赵王向诸侯求救,可谁也不敢来。只有魏安僖王派晋鄙过来支援。结果秦王让人递过话来,说魏国要是敢来帮忙,就先灭了大梁。吓得晋鄙把队伍停在荡阴,不敢往前开进了。魏国不但不敢出手相助,还派了个使臣新垣衍,通过平原君拜见赵王,替秦王传话,说秦国不是非打下邯郸不可,只是想再次称帝,只要赵国诚诚恳恳地尊秦王为帝,秦国一高兴,就收兵了。
神奇的鲁仲连此时出现了,按捺不住侠肝义胆,主动请缨,要平原君引荐他去会一会这个新垣衍。
新垣衍的第一反应很萌,他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我听说鲁仲连是齐国的高士,辩才无双。而我只是个使臣,我很忙的,我不想见他!平原君说我已经对鲁仲连说了你在这里了。新垣衍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答应。鲁仲连对新垣衍是不急不忙,循循善诱。为他辨析了尊秦为帝的危险,用“同是万乘之国”来增强他的信心,用“输了一仗就要尊秦为帝”来增强他的耻辱感,还列举了“邹国、鲁国的仆人,不因地位卑微就向傲慢的齐王低头的掌故”来激发他的骨气,最后指出一旦尊秦为帝,后患无穷。魏王一定不能安然为王,而新垣衍自己也将失去宠臣的地位。
大环境、小环境、大利益、小算盘,都给他掰扯的明明白白。新垣衍心悦诚服,“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
秦将听说魏国的态度发生改变,立即退兵五十里。而此时,信陵君偷了兵符,夺了晋鄙军权,趁秦国犹豫之间,大败秦军,解了邯郸之围。
鲁仲连的对话,增进了同盟士气,打击了秦军气焰,对战争形势的逆转,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其二是,他一封书信,帮助齐国拿下一城。十年之后的公元前250年,燕国大将攻下齐国的聊城。可这边打着仗,那边就有人向燕王告他的黑状。燕将不敢回燕国,就守在聊城,又被齐国田单率兵围困。田单打了一年多,居然没有拿下。
神奇的鲁仲连又出现了,忍不住出手,写了一封长信给守城燕将。
信很长,开篇就说——
“吾闻之,智者不背时而弃利,勇士不怯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后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于齐,非勇也。功败名灭,后世无称焉,非智也。”
明确指出了燕将正处在非忠、非勇、非智的尴尬境地。随后长篇大论地深刻分析了战争形势,盟友兵退、君王不信、孤城无援,如果不早做打算,最终一定是城破身死。你要么是以保全士兵为筹码,弃城回到燕国交差,要么就开门投降齐国,齐国也会给你封侯封地。面前只有这两条路可走,你有什么可以犹豫的呢?
这一封长信,有精准的形势分析,有生动的典型实例,有推心置腹的谋划规劝,可以说是一次彻底的心理攻击,还为燕将指明了两条生路。
读了鲁仲连的长信,燕将连哭三天,想想回燕国和投降齐国好像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选择了第三条路——干脆自杀了。于是,田单趁乱拿下聊城。
既然鲁仲连有如此出色的表现,为什么魏安僖王要说他“强作”呢?应该是鲁仲连在功成之后“身退”的举动,让魏安僖王难以理解和认同。
邯郸之围解除后,平原君想封赏鲁仲连,被他多次婉言谢绝,不肯接受。赶上鲁仲连过生日,平原君抓住机会,奉上千金为他祝寿。鲁仲连笑着说,为人排忧解难而无所取,这才是我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办事拿酬劳是商人的行为,我不会那么做的。随后他向平原君辞行,“终身不复见”。
田单拿下聊城后,也要给鲁仲连封爵。鲁仲连说“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意思是说,荣华富贵会让人卑言奴膝,不如做个贫贱之人,逍遥自在。鲁仲连不但不受爵,反而逃之夭夭,隐于海上。
这样的举动,在魏安僖王的眼里简直太反常了。唯一能让魏安僖王觉得合理的解释的就是“强作”,就是鲁仲连不重利而重名,就是他是在用这样的“强作”之举来博取更大的贤名,因此不可以列为天下高士。
在那样一个争名夺利、礼崩乐坏的年代,鲁仲连的清操,的确是与环境格格不入。当时的辩才无双的人多了,最有名的就是苏秦、张仪。要是拿鲁仲连和他俩一比,魏安僖王会更觉得鲁仲连“作”。苏秦就说过,读书就是为了“以取尊荣”,他和张仪两人据说都是鬼谷子的学生,一个游说六国连横抗衡秦国,一个帮助秦国约从,升官发财,赚的盆满钵满,名利双收。苏秦和张仪代表了当时读书人的普遍追求,他们的求官求利,在大家眼里当然是十分自然的事。
相比之下,鲁仲连就显得那么刺眼。估计鲁仲连的存在,也让天下那些唯利是图的说客们感到不安,感到如芒在背。视其为异类,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因此必以“强作”之语来毁谤他。魏安僖王当然听得到这些毁谤。
要是从“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角度来看,说鲁仲连“作”真是一点也不冤枉。
而孔斌接下来说的话,更有意思。他说,如果人人都来“作”,“作”个不停,就会成为君子。如果一直“作”下去,不要变,就能把这种“作”养成习惯,习惯也就成自然了!
这是孔斌对鲁仲连行为的赞赏和肯定。在他眼里,鲁仲连是个标杆,如果人人都能像他这样,“作”之不停,君子之风就可以回归了。
但是同时,也可以听出孔斌对鲁仲连的不满。因为,在孔斌看来,要真正成为高士,就不能像鲁仲连这样,要么“终身不复见”,要么“隐之海上”。有关“作”的理论,也是对鲁仲连说的,鲁仲连自己也没有做到,所以孔斌才会说,鲁仲连勉强可以算一个高士。看来,在孔斌心里,得到魏安僖王“作”的评价,鲁仲连不算很冤。
因为,从史书仅存的记载看,鲁仲连的确具有成为高士的基本素质——有真才实学、能透析大势、又辩才无双。
比如,在以书信收复燕将之前,鲁仲连就在稷下,和当时的名嘴田巴辩论,认为田巴在天下浸于水火之中时,却束手无策,而满足于在稷下口若悬河的空谈,把田巴驳的哑口无言。随后,田巴得知鲁仲连“尺书服燕将”的事后,便不再出头露面,从此“封嘴”。还有,当公元前279年,田单攻打狄邑时,向鲁仲连咨询,鲁仲连预言他打不赢,惹得田单很不高兴。但不幸言中,田单真的几个月都打不下来。田单再向鲁仲连请教,鲁仲连指出了他养尊处优,不能再像复国复仇时那样身先士卒了。田单恍然大悟,返回战场,亲邻阵前,顷刻攻陷狄邑。
从这些点滴故事,可以看出,鲁仲连把握军士心理状态变化和战场形势转变的能力非凡。但是,我们看到,鲁仲连只是做了一些小事情,神龙见首不见尾,并没有以天下为己任。
如果鲁仲连能像孔斌所说,不要游来逛去,而是定下目标,“作”之不停,“作”之不变,坚持下去,春秋战国的历史恐怕还要改写。对有经天纬地之才能的人来说,功名利禄当然可以不放在眼里,但以其一身之力,造福天下苍生,总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也许,精通“势数”之学的鲁仲连,真正看出了天下大势不可挽回,这才隐于海上,不问世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不经意的露了几手能耐,也是真够“作”的!
有记载说,鲁仲连听说齐国被灭后,悲痛不已,最终蹈海自杀。不知那时候,他的心中是否有许多不甘和遗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