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宝黛爱情说起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故事可以说是《红楼梦》中最引人入胜的部分, 他们的自由恋爱经常被赞美为对封建礼教的大胆反抗。

然而, 即使是在追求爱情时表现出强烈自主意识的林黛玉, 也没有丝毫反对包办婚姻的思想。相反, 她对已经没有父母为自己的婚姻做主感到极大的遗憾和无助, 同时把希望寄托在贾府最尊贵的大家长——贾母身上, 希望通过贾母的“包办”, 让自己名正言顺地与情投意合的贾宝玉成婚。在第三十二回中黛玉偷听到宝玉在湘云和袭人面前称赞自己, 感动之余悲喜交加——“所悲者, 父母早逝, 虽有刻骨铭心之言, 无人为我主张。”1而在第五十七回, 林黛玉的知己、贴身丫鬟紫鹃说:“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 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 ‘老健春寒秋后热’, 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 那时虽也完事, 只怕耽误了时光, 还不得称心如意呢。”黛玉听了这话, 虽然表面斥责, 但其实触动心事, 直哭了一夜。

以多愁善感而出名的林黛玉, 她的猜疑、小心眼儿和醋意主要针对的是可能与她竞争“宝二奶奶”地位的薛宝钗。薛宝钗殷实的家底、八面玲珑的性格、出色的管家能力和对“妇德”的极度推崇与身体力行, 无一不符合贵族家庭女主人的形象。“金玉”婚配之说与薛宝钗和王夫人紧密的亲戚关系都让林黛玉感受到巨大的威胁——“所叹者, 你既为我之知己, 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 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 亦该你我有之, 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3因此她反复试探贾宝玉对薛宝钗的心意, 对二人之间关系的蛛丝马迹都极度敏感, 这也使宝玉和黛玉之间爆发了一系列误会冲突。林黛玉的这种紧张也包括对贾宝玉和史湘云之间关系的怀疑, 当贾宝玉从张道士那里得到一个和史湘云所佩相似的金麒麟并刻意收藏起来时, 林黛玉对此感到很不放心, 因此悄悄前去, 观察两人是否有意。 (4)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贾宝玉与丫鬟有超出一般的亲密关系时林黛玉的毫不在意。在第三十一回贾宝玉、袭人、晴雯三人的争吵爆发之时, 黛玉正好走来, 开玩笑地对袭人说:“好嫂子, 你告诉我, 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告诉妹妹, 替你们和劝和劝。”4贾宝玉与晴雯的口角, 仅仅是主人心情不好时恰好遇到受宠婢女的冲撞, 而晴雯和袭人的冲突并不简单, 实质是宝玉身边大丫鬟的地位之争。听到袭人说“好妹妹, 你出去逛逛, 原是我们的不是”, 晴雯醋意大发, 戳破了袭人和宝玉的私隐——“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 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 也瞒不过我去, 哪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 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 也不过和我似的, 那里就称上‘我们’了!”5这里的“姑娘”, 指的就是小老婆。可见无论晴雯还是林黛玉, 都与贾府的大多数人一样知道宝玉和袭人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但相比于晴雯的醋意和愤怒, 林黛玉的态度显得非常轻松。她想要成为贾宝玉的正妻, 眼前的冲突和她全无利害关系。正因如此, 其他贵族小姐如与贾宝玉来往亲密, 就会成为她怀疑和猜忌的对象, 但贾宝玉和多少丫鬟要好, 甚至发生肉体关系, 她完全不放在心上。在当时的社会, 纳妾是非常普遍的情况, 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也有几个妾。出身贵族家庭的小姐对纳妾之事早已司空见惯, 精明的薛宝钗甚至会通过有意和袭人——贾宝玉未来的妾——搞好关系来事先巩固自己的地位, 但林黛玉并没有这份心, 这是她天真而不理世故的表现。

贾宝玉是个“不当家不理事”的“富贵闲人”, 他爱林黛玉超凡脱俗的美丽和才华, 爱林黛玉和他一样对功名利禄的鄙视, 爱她的伶俐锋芒, 也由衷地怜惜她父母双亡的际遇和多愁多病的性格。用西方的说法, 贾宝玉把林黛玉视为“灵魂伴侣” (soulmate) , 他对林黛玉纯粹的爱情, 突破了封建婚姻对门第、家私的考量和对“贤妻”的刻板要求。相比于荒淫的贾赦、贾珍、贾琏等人, 他的爱情具有忠贞纯洁的特质。贾宝玉对待袭人、晴雯和其他丫鬟的情感, 也不仅仅是对美色的追求。他对这些女子的喜爱和尊重出于对美好事物真挚地欣赏, 有超越封建礼教和阶级观念之处, 这是《红楼梦》的进步意义所在。但无论贾宝玉还是林黛玉, 他们的爱情理想都仅限于结为夫妇, 并不具备现代爱情所具有的排他性和专一性。换言之, 《红楼梦》中的爱情都是以承认封建社会妻妾制度的合法性为前提的。

二 《红楼梦》中妾的边缘地位

《红楼梦》这部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中有形形色色的妾, 赵姨娘、平儿、尤二姐、秋桐、香菱、宝蟾, 未来的妾袭人、抗拒为妾的鸳鸯等都是浓墨重彩描写的形象。探春当家时曾提到过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 这指的是已故祖父贾代善的妾, 在世的人中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姬妾很多, 还曾经看上过贾母心爱的丫鬟鸳鸯, 就连贾宝玉早逝的哥哥贾珠, 离世的时候才20岁, 他的寡妻李纨也提到过他在世时有几个妾, 可见当时贵族家庭中都有数量可观的妾侍, 用书中邢夫人的话说“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6, 黛玉的丫鬟紫鹃也说过“公子王孙虽多, 那一个不是三房四妾”7。而这些妾又等级分明, 例如尤二姐被称作“二房奶奶”, 地位仅次于正妻。再其次的就是“姨娘”, 邢夫人替贾赦求娶鸳鸯的时候, 承诺说:“你这一进去了, 进门就开了脸, 就封你姨娘, 又体面, 又尊贵。”8说的也是这个档次的妾。而大多数的妾, 像是平儿和没过明路的袭人, 都是最低档的通房丫头, 也就是可以伺候男主人过夜的丫鬟, 地位是十分卑贱的。

《说文解字》中说“妾, 有辠女子, 给事之得接于君者”, 这里的“辠”通“罪”, 妾最初指有罪的女子中可以伺候君王的。《春秋》曰:“女为人妾, 妾, 不娉也。”《礼记·内则》中说:“聘则为妻, 奔则为妾”, 即没有经过礼聘的女子就是妾。中国现存最早、最完整的法典《唐律疏议》中说:“妾通买卖”, 可见妾的地位之低。在贵族世家, 像《金瓶梅》中娶娼妓和别家寡妇为妾的情况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妾常常是作为商品买来的, 例如薛蟠强买的香菱和贾赦买来的嫣红, 还有把妻的陪嫁丫鬟收入房中的情况, 如贾琏的平儿和薛蟠的宝蟾, 再有就是贵族家庭中原本的丫鬟经过挑选成为妾, 如王夫人为贾宝玉选中的袭人。妾是这个家庭的财产, 如果主人对妾不满, 可以像对待仆人一样“或打或杀或卖”。在日常生活中, 妾作为家庭财产, 是正房里的附庸物, 正如香菱对夏金桂所说的“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9, 妾在日常生活中和正妻的联系比和男主人更紧密, 需要受到正妻的管理、约束。妻妾同事一夫, 但有主仆之分, 妻对妾的处置权甚至大于丈夫。这种家庭关系由来已久, 《宋人轶事汇编》中有这样一个故事:

周益公夫人妒, 有媵妾, 公盼之, 夫人縻之庭。公过之, 当暑, 媵以渴告, 公以熟水酌之。夫人窥于屏曰:“好个相公, 为婢取水。”公笑曰:“独不见建义井者乎!”10

周益公就是南宋高官周必大, 他的夫人在酷暑之中将他的小妾拴在庭院中, 他不但不能置喙, 在妾的哀求下给了一点水, 还要受到夫人的奚落并赔笑脸, 可见当时正妻对妾绝对的处置权。

妾在家中地位的尴尬还在于她们是仆人, 但其子女却是尊贵的主人。妾的孩子被视为正房的子女。《红楼梦》中对这一点表示过反抗和不满的只有赵姨娘。在第二十回中, 贾环抱怨在宝钗处和丫鬟赌钱输了之后, 赵姨娘骂他去宝钗那里玩儿是“下流没脸”“上高台盘”的行为, 意指他们母子在贾府身份卑微, 去接近贾府的上宾薛氏母女活该“垫踹窝”“讨没意思”。凤姐路过听到, 训斥赵姨娘“凭他怎么去, 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 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 不好了, 横竖有教导他的人, 与你什么相干!”, 说完又教训贾环“没气性”“自己不尊重, 要往下流走”, “为你这个不尊重, 恨得你哥哥牙根痒痒”。11此处借王熙凤之口, 把妾和子女之间的主仆关系, 写得淋漓尽致。妾没有资格管教自己的子女, 而子女偏向生母, 也被视为不自重、自甘堕落的行为, 可见旧时家庭中封建等级壁垒之森严。

第二十回的章回名前半部分是“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一个“正”字将作者的态度显露无遗。这一章谈到了王熙凤处理两件事, 一件有关赵姨娘, 一件有关贾宝玉的乳母李嬷嬷, 很说明问题。李嬷嬷赌输了钱, 给宝玉的丫鬟袭人难堪, 说她是“忘了本的小娼妇”“一心只想装狐媚子哄宝玉”, 可见即使袭人得到了宝玉的宠爱, 日后可能是宝玉的妾, 也只能任由家里有体面的老仆人欺侮, 而凤姐赶过来平息了这场风波, 一席话入情入理又不失亲切幽默——

“好妈妈, 别生气。大节下, 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 你是个老人家, 别人高声, 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 在这里嚷起来, 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只说谁不好, 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 快来跟我吃酒去。”一面说, 一面拉着走, 又叫:“丰儿, 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 擦眼泪的手帕子。”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走了, 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 越性今儿没了规矩, 闹一场子, 讨个没脸, 强如受那娼妇蹄子的气!”后面宝钗黛玉随着, 见凤姐儿这般, 都拍着手笑道:“亏这一阵风来, 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 (14)

王熙凤对待李嬷嬷、赵姨娘迥然相异的态度, 显示出她作主子的精明。凤姐知道李嬷嬷对年轻丫鬟的得意心有不满, 但她作为当家人对这种奴才间的地位之争并不十分在意, 息事宁人便罢。对老资格的李嬷嬷摆架子生事的行为, 她采取的是笑着和稀泥的办法, 她的话既不得罪李嬷嬷, 也提醒她做下人的规矩和本分。而对待赵姨娘就完全不同了, 她清楚地听出赵姨娘骂贾环的话里有挑拨贾环与薛氏母女和嫡母王夫人的成分。赵姨娘的话中隐藏对贾环家庭地位的不满, 所以王熙凤对赵姨娘予以迎头痛击, 坚决维护嫡庶、主仆有别的封建礼法, 她教训赵姨娘和贾环的话响亮干脆。回目名中把王熙凤的话称为“正言”, 因为她维护了当时的正统, 即封建伦理纲常的权威, 作者对王熙凤的行为明显是带着赞赏态度的。从这一回也能看出生育年轻主人的妾, 受尊敬程度还比不上年轻主人的乳母。

妾和妾的娘家人都是下人, 和主人家绝非姻亲。在第五十五回, 赵姨娘的兄弟死了, 她嫌自己的亲生女儿探春作为当家人定的赏银太少, 因此前来哭诉抱怨。探春非常反感赵姨娘把弟弟赵国基称作自己的“舅舅”, 她气得“脸白气噎”, 边哭边质问:“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 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 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 彻底来翻腾一阵, 生怕人不知道, 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赵姨娘的形象, 在《红楼梦》中是恶毒而又猥琐的, 但妾与子女间这种违反母子天性的封建伦常, 也着实令人惊心。探春在提到赵姨娘姐弟时, 反复说“他是太太的奴才”“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 主仆意识十分鲜明。从这一回的回目名“辱亲女愚妾争闲气”可以清楚地看出, 作者把赵姨娘视探春为自己女儿的行为看作愚蠢的僭越, 对探春所受到的“侮辱”持同情态度, 而把她和赵姨娘划清主仆界限的行为视为深明大义的举动。12

即使是在重男轻女的社会中生育了男孩的赵姨娘, 贾府的荣华富贵和她无关, 还要伺候同辈和晚辈的主子——贾政、王夫人与迎春、探春、贾环坐在一起, 赵姨娘只能在门外站着, 还要为贾宝玉打帘子。13不仅在主子面前毫无体面, 甚至其他奴才也不高看她一眼。赵姨娘表面上所受的客气态度, 只因为她是家族中男性长辈的妾, 实际毫无势力。连荣国府中买来唱戏的芳官等人, 在争执中都可以与她撕扯, 并直接说出自己和赵姨娘“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的话。 (17)

在清朝逊帝溥仪所写的《我的前半生》中, 曾提到过他幼年时与名义上的母亲端康太妃 (也就是光绪的瑾妃) 的冲突, 书中记录了他当时不满端康太妃的管教约束, 继而联想到她只是一个妾而已, 并不值得尊重——

我就想:过去隆裕太后在世的时候, 我和太后坐在一起吃饭, 她不是还拿一个“瑾妃”的资格, 站在地上吃的么?……我于是就给她下了个结论:她本是一个妾的身份, 并不能算是我的母亲。现在她这样对我毫不客气, 我为什么要怕她呢?于是我愈想愈觉得可气。14

据溥仪所说, 他就这件事征求了老师陈宝琛和大总管张谦和的意见, 而他们都赞成他的想法。可见在封建礼教的影响下, 即使是在皇宫之中, 贵为皇妃、太妃, 在正妻和下一代男性继承人面前也毫无地位,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辛亥革命之后。袁世凯的三女儿袁静雪在回忆录中曾经提到过袁家的一些情况, 可以证明封建家庭中的嫡庶尊卑差异, 一直持续到清末民初:袁世凯有一妻九妾, 于氏曾经因为一句“我有姥姥家”而失宠于袁世凯, 因为“姥姥家”指的是娘家, 不经明媒正娶的姨太太是没有娘家的, 袁的生母就是姨太太, 因此他非常愤怒。袁世凯的三姨太太金氏是朝鲜李王妃的妹妹, 原本以为许配给袁是做正妻的, 没想到只是做妾, 袁还把金氏的两个陪嫁丫鬟和金氏按照年龄排为平起平坐的二姨太太、三姨太太和四姨太太, 以至于三姨太太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一生痛苦, 脾气古怪, 郁郁而终。 (19)

三 红楼梦中“美妾”的标准

如果说赵姨娘是《红楼梦》中妾的反面教材, 书里也不缺少堪为妾的榜样人物, 上层家庭对妾的标准可以说是十分清晰的。在第七十八回, 王夫人将她所厌恶的晴雯赶出大观园后, 曾对贾母称赞袭人道:

若说沉重知大礼, 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 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 然放在房里, 也算得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 心地老实, 这几年来, 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 他只有死劝的。 (20)

从王夫人的话中可以看出, “贤妻美妾”是当时流行的说法, 意为选妻重在贤德, 而纳妾则重在美貌, 但如果妾能够稳重、和顺、明礼、规劝主人就更好了, 当然, 后几条可能带有王夫人的个人喜好。贾母的想法就简单多了, 也许能代表当时贵族家庭选妾的一般看法。她原先看中晴雯, 是觉得晴雯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都超过众人, 即模样性情和言谈女红都出类拔萃。对于王夫人来说, 晴雯出挑的美貌、伶牙俐齿、掐尖要强, 使她成为一个潜在的不安分因素。在她心中很可能把对赵姨娘不安分的厌恶也转嫁到了晴雯甚至是林黛玉的身上, 因此“笨笨的”袭人更能得她的欢心。

封建家庭对妾美貌的要求是意料之中的, 理由可能有二。一是娶妻着重考虑的是对方家族的势力和财力, 从《红楼梦》中四大家族紧密的姻亲关系中可见一斑。挑选门当户对而又适龄的配偶, 相貌往往就难以保障了。而妾是通过买卖或者从自家已有的丫鬟中选择出来的, 选择妾的时候, 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以貌取人。如薛蟠看上了英莲, 略平头正脸些也不放过的贾赦得不到鸳鸯, 就买了一个17岁的女孩子嫣红。二是妾的美色, 在当时还有防止男主人眠花宿柳、稳定家庭的作用, 如凤姐让自己的陪嫁丫鬟平儿做了贾琏的通房丫头, “一则显他贤良名儿, 二则又叫拴爷的心, 好不外头走邪的”。15

妾的美貌虽然重要, 但要想地位稳固, 也要有德行上的“美”。除了深受王夫人赏识的袭人, 书中第十六回借王熙凤之口写到过薛姨妈对香菱的看重——

也因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 其为人行事, 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 温柔安静, 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 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 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 (22)

这里明确说出妾的“温柔安静”比相貌更重要, 与王夫人所说的“性情和顺举止沉重”异曲同工。无独有偶, 在第四十六回邢夫人对鸳鸯说的话中, 也有类似的意思——

你知道你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 心里再要买一个, 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 也不知道毛病, 买了来家, 三日两日, 又要肏鬼吊猴的。因满府里要挑一个家生女儿收了, 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不好, 就是性子不好, 有了这个好处, 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冷眼选了半年, 这些女孩子里头, 就你是个尖儿, 模样儿, 行事作人, 温柔可靠, 一概是齐全的。16

邢夫人说的“肏鬼吊猴”, 肏鬼是指捣鬼、耍花招, 如第十六回中凤姐语“原来你这蹄子肏鬼”和第四十三回尤氏语“我说你肏鬼呢”, 而“吊猴”的意思是搬弄唇舌, 如《儿女英雄传》第33回中“他们底下伙伴儿们没个吊猴的;这要个吊猴的, 得了这话, 还不够他们骂我的呢”。邢夫人的话意指大家庭中最怕妾侍搬弄是非, 招惹麻烦, 但又默认了大多数妾是家庭危机的源头。明末的白话小说集《醒世通言》中有一个《乔彦杰一妾破家》的故事, 讲的是商人乔彦杰因为纳妾, 原本平静的家庭风波迭起, 以致家破人亡。而在明清通俗小说中, “一妾破家”的故事模式比比皆是, 可见当时人们普遍把妾看成家庭问题中的“祸水”。17正如美国汉学家伊沛霞 (Patricia Ebrey) 在对古代婚姻和妇女的研究中所说的那样, “上层阶级的女人因制造出平和、安详和和谐而得到大肆赞扬, 这是因为这个阶级复合的家庭非常脆弱, 女人经常被视为紧张、分家、吵架的主要原因”。18而妾作为女性群体中地位低下的角色, 更时常成为推卸责任的对象。许多人不理解《红楼梦》中端方好学的贾政为何会有赵姨娘这样的妾, 甚至下结论说赵姨娘的存在可以证明贾政的虚伪甚至变态, 其实在作者的时代人们绝不会用妾的人品推测夫的人品, 书中有赵姨娘这样的形象正是受“一妾毁家”观念的影响。

大家族中对纳妾的需要和焦虑是并存的, 妾的出身和受教育程度远低于妻, 因此懂礼数、举止沉稳而又柔顺的妾被认为是难能可贵的。书中的平儿才貌双全, 为人处事又有分寸, 更难得的是忠心、不弄权, 因此是妾的标杆。就连贾宝玉都知道“贾琏之俗, 凤姐之威, 他竟能周全妥帖”。19贾琏凤姐的下人兴儿也赞平儿“不会挑妻窝夫”的, 只“一味忠心赤胆服侍”凤姐, 20是凤姐理家的得力助手, 宽严并济, 从不作威作福, 还能在凤姐与贾琏之间调停。虽然貌美能干, 但不争宠、不嫉妒, 因此得到了贾府上下的一致赞誉。平儿能够得到一定的权力, 并不因为妾的地位可以有所改观, 而是她的女主人王熙凤是当家人, 而她又为其心腹的缘故。同为贾琏之妾的尤二姐虽然美丽善良, 但她德行有亏, 名声不佳。贾琏对她宠爱异常, 与她拜了天地、焚过纸马, 令人“不许提三说二, 直以奶奶称之, 自己也称奶奶, 竟将凤姐一笔勾销” (28) , 可以说威胁到了妻的地位, 最终不为善妒的女主人所容。

四 《红楼梦》于贤妻美妾观的历史和影响

《诗经·召南·小星》中有“嘒彼小星, 三五在东”之句, 郑玄笺:“众无名之星, 随心噣在天, 犹诸妾随夫人以次序进御于君也。”《诗序》:“《小星》, 惠及下也, 夫人无妒忌之行, 惠及贱妾, 进御于君。知其命有贵有贱, 能尽其心矣。”21也表达了相同的意思, 为妻妾和睦而尊卑有序的儒家伦理提供了理论基础, 受到了朱熹、何楷、胡承珙等学者的支持。随着中国古代对纳妾限制逐渐放松, 纳妾不仅是家族繁衍的需要, 也是社会地位的象征。妾成为中国古代家庭的重要组成部分, 有关妻妾关系的内容随着通俗文学的发展在明清时期达到鼎盛, 而妻妾和谐的美梦与妻妾关系紧张的现实一直并存。

唐代庶民纳妾合法化后, 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 宋代时上层社会已然纳妾成风, 但关于妻妾关系的记载不多, 主要集中在法律专书中, 少有细节性的资料。《全宋词》中有关妾的词约45首, 大多是浪漫缠绵的情诗22, 开“美妾”情结之先, 但在宋代笔记小说中, 却有很多女鬼故事的内容是妾婢受主母虐待死后化为冤魂厉鬼, 可见当时的社会现实。23元代时因为外族统治、儒家文化的控制力减弱, 反映尖锐家庭矛盾的作品很多, 元杂剧中的妻妾关系几乎全部是水火不容的, 如《潇湘夜雨》《酷寒亭》《灰阑记》《货郎旦》。而明朝时儒家的影响复兴, 以《琵琶记》为首的戏剧《明珠记》《种玉记》《东郭记》《金莲记》《节侠记》《四喜记》《青衫记》等都在不遗余力地歌颂夫、妻、妾之间的恩爱美满 (32) , 明末清初作家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中有“正了妻妾之分, 姊妹相称, 一家和气”之句, 清朝时与《红楼梦》同时代的长篇白话小说《歧路灯》也写了主人公家庭两代的妻妾和谐关系, 这些作品不约而同地承继了《诗经·召南·小星》中的比喻, 将妻妾成群比作星月同辉, 如《歧路灯》中说男主人谭绍闻的妻妾慧娘和冰梅是“晳晳小星傍月宫, 兰馨葱馥送仙风”, 极尽溢美之词。24与此同时, 明清时期描写妻妾争斗、相互摧残的例子也屡见不鲜。大名鼎鼎的《金瓶梅》和上文中提到的“一妾破家”类故事都属此类, 清末小说《老残游记》里有精辟的总结:“再把那有姨太太的人盘算盘算:十成里也有三成是正太太把姨太太折磨死了的;十成里也有两成是姨太太把正太太憋闷死了的;十成里有五成是叽叽咕咕, 不是斗口就是斗气:一百里也没有一个太太平平的。”

相比于同时期的作品, 《红楼梦》的“贤妻美妾”观具有一定的突破, 书中作者对女性的珍爱, 令他描摹出了一系列巾帼不让须眉的贤妻美妾形象, 对纳妾制对女性的摧残压迫也有一定的认识。如在第四十六回、第四十七回, 书中对贾赦晚年广治姬妾, “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没的耽误了人家”, 和邢夫人替贾赦求娶鸳鸯的行为有尖锐的批评, 对丫鬟鸳鸯拒绝嫁给贾赦持赞赏的态度。在《红楼梦》这部至情至性的小说中, 忠于美、忠于情的主旨高于一切, 因此作者支持聪明美丽、正直刚烈的鸳鸯勇敢地拒绝狠毒猥琐的贾赦, 然而作者抨击的是年老好色、实则不懂怜香惜玉的贾赦和表面“三从四德”其实只顾顺承丈夫以自保的邢夫人, 绝非纳妾制度本身。在《红楼梦》第二十六回中, 宝玉到潇湘馆探望黛玉时, 对黛玉的丫鬟紫鹃说:“好丫头, 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 怎舍得叠被铺床?”25在第三十六回中他又对宝钗的丫鬟莺儿说:“我常常和袭人说, 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26虽然都有玩笑的成分, 然而在描写了黛玉的灵秀与紫鹃的体贴、宝钗的端庄与莺儿的可爱之后, 加上这样一句, 无疑表露出了对“齐人之福”的艳羡。

书中“贤妻美妾”的提法出自王夫人之口, 一句“虽说贤妻美妾”体现出这是当时很普遍的观念, 和“贤妻美妾”意思相近的俗语“妻庄妾艳”“娶妻娶德, 纳妾纳色”虽不见于典籍, 也一直流传至今。在《红楼梦》中既可以看到对“贤妻美妾”的渴望, 也可以看到对“妒妇”的批判和“一妾毁家”观念的影响。相比于单纯寄希望于“妇德”对女性的教化, “贤妻美妾”把妻妾和谐共存的愿望寄托在妻与妾之间的差异性和互补性上, 而这种差异和互补, 是封建社会后期知识分子为解决封建家庭中的尖锐矛盾所提出的改良方法。

在美国作家诺贝尔奖得主赛珍珠 (Pearl S.Buck) 的英文小说《庭院中的女人》 (Pavilion of Women) 中, 作者描写了一个晚清民国时期的中国贵族家庭。书中的吴太太在满四十之后, 为了尽妇道, 也为了摆脱无爱婚姻的樊笼, 决定为自己的丈夫纳妾。当她自问想为丈夫选一个什么样的小妾时, 有这样的心理活动——

她不应当读过太多书, 因为吴太太本身很有学问。她不应该是一个摩登女子, 因为时髦的女性不会不满足于当小老婆, 她会很快把吴太太甩到一边, 要求吴老爷全身心地爱她, 这会让吴太太在儿子面前颜面扫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纳妾该是一桩体面事, 但他绝不能被一个女人独占了。她当然得长得好看, 但不能漂亮得让家里的年轻男人或吴老爷找不到北。并且, 她和吴太太的美丽必须各有千秋。所以, 她必须丰满红润, 骨头架子大一点也没关系。 (36)

赛珍珠深厚的中国背景和她对中国旧式家庭的了解, 让她能够准确把握女主人在丈夫纳妾时维护自身地位和家庭完整的细腻想法。我们可以从这精准的心理描写中看到“贤妻美妾”观的深刻影响——妾在顺从安分的前提下, 在容貌、性情上与妻各有千秋。

“贤妻美妾”的观念体现出了中国古代妻妾关系的紧张 (tension) , 也表现出了上层社会对这种紧张关系的心理焦虑 (anxiety) 。《红楼梦》中的“贤妻美妾”既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又与传统的妻妾和睦“大团圆”有所不同。《红楼梦》既承认贤妻和美妾的存在, 又已隐隐透露出作者对于美满家庭不可实现的悲哀之感——书中不乏三从四德的贤妻, 也有才色双全的美妾, 却鲜有真正得享幸福的家庭。但出于时代的局限性, 作者将一幕幕家庭的悲剧归因于贤妻美妾的难以兼得, 和女子在成婚以后美好天性的改变, 例如因为赵姨娘的狠毒, 贾政虽有贤妻却没有美妾, 因为王熙凤的嫉妒, 贾琏虽有美妾却没有贤妻。殊不知, 封建家庭的宗法制度和结构令天性扭曲、人情淡薄, 贤妻美妾其乐融融的家庭只是一个不能实现的迷梦。在今天阅读《红楼梦》和其他描写妻妾关系的文学作品, 我们应当明白的是只要纳妾, 就一定会有家庭成员间畸形的主仆关系, 一定会有嫡庶尊卑造成的不公, 也极易滋生违反人性的残忍压迫和泯灭良知的利益争夺, 而这不能不说是悲剧的根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