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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山东法制报
作者:郑家泰
自古以来就是家贫出孝子,国难见忠臣。南宋大诗人陆游诞生在一个崇文抑武、奸臣当道、强敌环伺、国土沦丧的屈辱时代里,空有万里平戎志、一腔报国情,却无法施展,处处碰壁,难以压抑的热血悲情不得不向纸间挥洒,长歌呜咽,穿越历史的天空,至今仍让世人为之辛酸悲愤,为之一掬同情之泪。
在流传下来的陆游上千件诗词作品里,绝大部分都是抒发那种对国家安危的耿耿忧患之心,对驰骋疆场、横刀杀敌的无限追怀与向往。
铁马渡河风破肉,
云梯攻垒雪平壕。
兽奔鸟散何劳逐,
直斩单于衅宝刀。
与其说是对青年时代抗金壮举的真实写照,不如说是对未曾实现的壮烈人生的孜孜追求。
丹心自笑依然在,
白发将如老去何。
安得铁衣三万骑,
为君王取旧山河。
这种难以割舍的报国情怀,从他血气方刚的青年时代一直伴随到垂垂暮年,就是在生命即将终结时刻,他还念念不忘,叮嘱他的儿孙:“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在这些以爱国为主题的诗歌中,随处可见陆游对壮志未酬而身却老矣的无奈和焦虑,对朝廷一味采取软弱和亲政策而拒不奋起抗击的悲愤与痛心,“镜里流年两鬓残,寸心自许尚如丹。衰迟罢试戎衣窄,悲愤犹争宝剑寒”,“远戍十年临的博,壮图万里战皋兰。关河自古无穷事,谁料如今袖手看”,“赵魏胡尘千丈黄,遗民膏血饱豺狼,功名不遗斯人了,无奈和戎白面狼”!
《陆游与唐琬》在北京梅兰芳大剧院上演(资料片)。 新华社记者尹炣摄 新华社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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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的一生,如果单就未能完成领兵上阵、建功立业的志向这一点来看,可以说是一个悲剧的人生。这个悲剧人生是怎样度过的呢?那就是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人生抱负难以实现、不得不向纸间倾泄悲愤的痛苦之中。
这种痛苦绝不是为儿女私情、为个人私欲而发,而是一种深深压抑的对国家、对百姓的难以割舍的深深眷恋。一窗明月、几朵腊梅、片片飞雪,这些平凡的生活场景,构成陆游诗词中与冰洁情操、与不屈抗争、与国难苍生密切相关的生动意象。
天降大雪,四宇茫茫,本是平常一景,而在陆游的眼中,却是“壮哉组练从天来,人间有此堂堂阵”,霎那间将陆游带到了千军万马奋勇搏杀的辽阔沙场景象之中。一旦生发这种豪情那是难以平抑的,“夜听簌簌窗纸鸣,恰似铁马相磨声”。
诗人血液沸腾,辗转反侧,不得已“起倾斗酒歌出塞,弹压胸中十万兵”。且拿一壶烈酒畅饮,并伴以一曲高歌,权且压一压体内纵横冲突、几欲喷薄的热血吧。那是怎样的一曲高歌?!那是北方雪原上一匹受伤的狼,既苦苦觅敌不得、奋身搏杀牺牲不能,却又无家可归、无处诉委屈,无奈昂首苍天,发出的声声哀嚎!
与众多古代文人墨客一样,“酒”也是伴随陆游一生的知己,但与大多数以酒买醉、借酒浇愁之文弱书生不同的是,即使纵酒醉吟,陆游唱出的那还是眷恋故土、一心报国的心声。
“胸中磊落藏五兵,欲试无路空峥嵘,酒为旗鼓刀笔槊,势从天落银河倾”,“醉中抚剑光射月,往往悲歌独流涕”……放翁呵,你就不能借一醉而消千愁,暂且舒缓那紧张疲惫的忧劳心态,睡个好觉,放松放松?但不行,“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壮心未许全消尽,醉听檀檀出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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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抱定了以身许国的信念,但却遇到“我爱国家,国家爱我吗”的悖论。
从屈原作《离骚》起,古代文人士大夫就产生了这种“弃妇之怨”。对于士人而言,“学好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如果帝王不欣赏,那也还可以“穷则独善其身”,顶不济也可以象“两晋”时期的“竹林七贤”,日日吟风弄月,潇洒过一生么,何苦与自个儿过不去,把自己搞得身心俱疲呢?
陆游选择的,就是这样一条要将自己心血耗尽,把自己的情感榨干,把全部的自我全部奉献给国家的不归之路。
就象钱钟书所言:“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
杭州陆游纪念馆内具有明清风格的大厅(2006年2月18日摄)。新华社记者谭进摄新华社发
这种赤子之情,古往今来有几?
陆游没有实现统兵上阵、杀敌建功的夙愿,中国历史上尽管少了一名抵抗外侮的民族英雄,却多了一个令世人永远景仰的伟大爱国诗人。陆游这种“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民族大爱、大义进一步提升了以“以身许国、忧国忧民”为本质特征的文人士大夫精神。
这种精神象基因那样深深地植根于历朝历代仁人志士的血脉之中,所以,无论这个民族已蒙受过或还要遭遇什么样的苦难,都不会轻易放弃自己苦心营守的精神家园,危难之际都必定会有壮烈之士挺身而出,为国家、为人民捐其生命、洒其热血,虽万死而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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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在诗词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就,源于其将诗词本身的华美韵律形式与其展现的崇高精神境界之完美结合。这些以国家危亡、民族大义、民生苦难为主要吟颂对象的诗歌,绝非工于风花雪月、个人恩怨的艳诗情词所可比拟。
即便此前生活在大唐盛世的李白,虽然诗境豪迈,但终归脱不了从自我角度吟人咏物的底子,某种程度上还是深受佛教影响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名士风流的延续,从中难以况味对国家民族的深切忧患。
而杜甫,则主要是从下层民众的角度,抒发对苦难百姓的悲悯情怀,但毕竟欠缺民族忧患的高远视角,从而也少了那么一种英武豪迈慷慨之气。
至于此前的苏轼,则可以视为一个中层文人官吏对个人人生际遇的述说,间有豪迈之作,也多露消极情绪。辛稼轩在爱国诗篇方面可以与陆游比美,但,陆游在其他方面的才情则为其所不及。
杭州陆游纪念馆内具有明清风格的古建筑(2006年2月18日摄)。新华社记者谭进摄新华社发
正是陆游,将发端于春秋战国的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之忧国忧民情怀,寄寓于高标逸韵的梅花,使其成为历代仁人志士情操抱负的人格隐喻。
由此,清洁高雅、凛然不屈的民族精神有了一个固定的外物寄寓,梅格晋身为中华民族之魂。“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铮铮铁骨,傲然不屈,难道不是这个民族优秀儿女精神境界的真实写照吗?
“幽谷那堪更北枝,年年自分著花迟。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越是危难,越见品格,越处峻境,越显气节!“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妨,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报国无门,心境凄苦,但诗人绝不就此沉沦,而是再次发出坚定的呐喊以申此志,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为后世留下一缕清香。
有宋一代,文人士大夫的这种报国济世情怀,意气洋洋,如潮逐浪。王安石、范仲淹、岳飞、辛弃疾、文天祥等等,都是秉承梅花的这种高洁之志,为国家、为民众忧心劳神、哺吐血花、直至慷慨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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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在仕途上的不顺,并未妨碍他对生活、对百姓的倾情热爱。
陆游总共活了86岁,在古代那是绝对的长寿。回归乡间田园生活,让他找到了另一个释放生命能量、绽放绝代风采的大舞台。“小浦凭鱼跃,寒林待鹤归。闲云不成雨,故傍碧山飞”,一行行田园诗道出了回归农村生活的欣喜与欢快。
其清新隽秀轻灵活泛的意境,还是那个“退士愤骄虏”的官场失意之人所作的吗?“小园烟草接邻家,桑柘阴阴一径斜。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除瓜”。多么清淡闲适的乡间生活,从中看不到一点悲愁辛酸疾苦。
你看他,“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人家喝着一壶小酒,骑着一头小毛驴,也不妨象张果老那样采取一种倒骑的姿态,悠哉游哉地周游列国,末了,还不无炫耀的自问一句,也不管你答不答,就轻轻一拍驴屁股,乘着微风细雨,摇头晃脑,嘀哒嘀哒蹓远了。
笔者这样猜测,假如一个人,真正具备了高远的思想境界和参透人生的大智慧,那么,他无论干什么,都是一种超凡脱俗的干法,绝不是那种照本宣科、皓首穷经、兀兀终年的“卖苦力”,灵感妙思在其贡献中占了绝大的成份。
浙江绍兴市内的沈园,是南宋时的一座名园。南宋大诗人陆游与妻唐琬被迫离异后曾于此园邂逅(资料片)。新华社记者徐佑珠摄 新华社发
对于这样的人,假如你剥夺了他这一方面的机遇,那么他也不会闲着,肯定会在其他方面又创造出令人瞠目结舌的新鲜东西。而且,越是在他苦苦追求的领域压制他、折磨他、限制他的发挥,越会刺激他在另一方面的代偿心理。
陆游从军的渴望被压抑了,却激发了他创作的灵感,致使文学方面的才情一发而不可收,一落笔就达到鬼神皆惊、美不胜收、妙不可言的境界。“乌桕微丹菊渐开,天高风送雁声哀。诗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入卷来”,直逼“睛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物我归一、超迈凌空的自然境界和意象境界。
再如“狼烟不举羽书稀,幕府相从日打围。最忆定军山下路,乱飘红叶满戎衣”, “定军山”—诸葛亮身后之寓,也是“北定中原”的代名词,是曾经身为将军的诗人一个埋藏心中多年、却再也无从实现的夙愿,这个话题本来够沉重的了,却加上一个“乱”飘红叶,那更是心绪复杂,无从言说。
诗人满腔的报国豪情得不到渲泄,只有漫天纷飞的红叶洒满久不临战的征袍。即便不是从这个角度解读,那么狼烟、羽书、定军山、红叶、戎衣等这些带有特定象征意义的审美符号,也足以构画出古战场深秋的壮丽图景,让人沉醉其中,久久回味。
“塔子矶前艇子横,一窗秋月为谁明?青山不减年年恨,白发无端日日生”,“幅巾藜杖北城头,卷地西风满眼愁。一点烽传散关信,两行雁带杜陵秋”,仅是反复吟唱,就能获得一种脍炙人口的韵律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