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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有话说
有论者曰:迅翁之作,远承楚骚之余绪,近嗣定庵之风神,而又独具本家面目,盖其不惟溯源先贤,亦睇眄西方,其诗境自成一家。和尚试论其意:
其一,鲁迅先生诗作,善于从楚辞中拈取意象,亦类屈原之浪漫奇诡之思;其二,屈原忠贞自许,节操高洁,鲁迅先生耿直之风骨爱国之精神亦颇类屈原之笔意。
其三,龚自珍是晚清大家,其人颇有忧患意识,其作多感时伤世。其笔法则奔放浪漫、气象恢弘,用词瑰丽,既灿烂多变,又天真率直。参看鲁迅诗作,亦颇有龚自珍风神。
其四,鲁迅先生身处乱世,世事崩沦,举国茫然,先生思考深邃,虑事长远,既有拯救之心,也有自问之责,故其诗或感慨时事,或抒发内心,或游戏笔墨以放心,或泣血呕心而呐喊。
其笔峻峭,其意冷冽,其心幽微,而其诗则气象万千,洵为一家了。
题《呐喊》
弄文罹文网,抗世违世情。
积毁可销骨,空留纸上声。
王和尚评诗
此诗为鲁迅先生为其第一部小说集《呐喊》之题诗。题诗时距《呐喊》发表已过十年。十年间鲁迅先生当局迫害,亦常被“战友”毁谤与中伤,故其心愈加悲愤,而其志愈加坚定。此诗充满自嘲与无奈,亦略露迷茫,但细看之下又风骨坚挺,豪情满怀。
“弄文罹文网,抗世违世情”,鲁迅先生以笔做枪,故勤于以文为战,说“弄文”,乃有自嘲之意;“抗世”抗,庇护,救助也;“抗世”即维护人间正道。但是作者得到的是“罹文网”被当局迫害与绞杀;“违世情”,违背世俗之人的意愿。此联对起,写出迅翁所遭受之毁谤与非议。此联虽调侃,但是内含悲愤。
“积毁可销骨,空留纸上声”,积毁销骨,即累次诽谤中伤可致人于毁灭,此句总结上文所受之迫害。在不断的中伤毁谤之下,作者之留下薄薄一册书而已。着一“空”字,可见鲁迅内心之悲愤无奈。而“纸上声”,却有显得自信而愤激。虽然在积毁之下,作者依然愿意以笔为枪,战斗不已。可见先生之坚强与冷静。
这首诗言短意长,瘦骨挺立,融悲愤、自嘲、自谦、自信于一体。真有“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之力量。
题《彷徨》
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
两间馀一卒,荷戟独彷徨。
王和尚评诗
此诗亦作于1933年,1926年鲁迅先生第二部小说集《彷徨》出版。数年来,“五四运动”之热潮,新文化运动之鼓荡皆已渐消泯,当初之文坛已渐分崩。胡适组成“现代评论派”主张妥协于改良,左翼李大钊已投身实际革命。面对如此突变与分流,鲁迅先生内心之寂寞与孤单不问可知。故以此诗写意。
“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战友凋零,各奔前程,如今之文坛略显寂寞;旧盟虽在,各已消沉,旧时征战之文场,唯以平安无事自嘲。这一联显得消沉而无奈,展现出先生的迷茫与孤独。
“两间馀一卒,荷戟独彷徨”,但是作为心怀天下,志在唤醒的先生来说,如此寂寞与突变,让他虽彷徨而不改初衷,虽寂寞而独守孤城。故天地间唯又一老卒,依然枕戈待旦,虽彷徨而心志不移,虽孤独而坚强自信。“两间”,乃天地之间。以天地之阔大,对“一卒”之渺小忽微,可见先生内心之孤独。故后文着一“独”字。虽彷徨而仍荷戟,可见其凄凉不安。
本诗充满孤独与不安,也内含悲愤与无奈,但是先生并未放弃,仍然坚持自我,虽孤独而不妥协,虽不安而心坚定,读之既凄凉又让心生感佩,大哉,先生!
悼丁君
如磐夜气压重楼,剪柳春风导九秋。
瑶瑟凝尘清怨绝,可怜无女耀高丘。
王和尚评诗
1933年,上海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国民党疯狂镇压爱国进步人士。5月,女作家丁玲被秘密绑架,6月盛传丁玲在南京遇害。闻噩耗,鲁迅先生悲愤不已,写诗悼念。后丁玲并未遇害,而是转转逃往陕北。
此诗属悼诗,鲁迅饱含悲愤,以比兴手法表达对丁玲遇害事的伤悼之情,全诗善用典故,用词清丽,以意驱笔,韵味丰厚。
“如磐夜气压重楼”,夜色如磐石压倒重楼,取其黑暗沉重,以此比国民党对进步人士之迫害。黑夜愈沉重则光明愈接近,夜气虽沉重,但终不能推倒高楼。故此句虽沉重压抑,实则寓含自信与坦荡,饱含对丁玲之死的悲愤、赞扬与对国民党当局的愤恨与不满。起句有力。
“剪柳春风导九秋”,丁玲遇害时已仲夏,但作者以“春风”来比丁玲之文风性情。遭遇迫害,让作者有遭遇九秋严寒之彻骨冰冷。春风有剪柳之美,九秋有彻骨冰冷之伤,以此对比,可见作者对丁玲遇害的痛惜与对“严寒”的悲愤之情。“导”字有力,写出作者闻噩耗时的震惊之情。夜气如磐,时如九秋,可见作者对国民党当局的憎恨与激愤,也反应出作者对丁玲遇害的伤心与惋惜之情。
“瑶瑟凝尘清怨绝,可怜无女耀高丘”,丁玲为进步作家,颇有文才,故以“瑶瑟”比之,遭遇迫害则瑶瑟凝尘。瑶瑟奏鸣有清绝之音,其音哀怨,其意伤悼,颇类丁玲当初之文风。而遭遇迫害,瑶瑟凝尘,再无奏响之日,可见作者对丁玲遇害的痛悼之情。故有结句“可怜无女耀高丘”。作者以楚辞意象之“湘灵”来比丁玲,“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可见作者内心之伤痛。此句以“瑶瑟”“清怨”来比丁玲,妥帖自然,以“无女”来表达丧友之痛,用情真切。
这首诗工致流丽,命意深沉而用词典雅,堪称悼诗之典范。
赠人二首 其二
秦女端容理玉筝,梁尘踊跃夜风轻。
须臾响急冰弦绝,但见奔星劲有声。
王和尚评诗
这首诗为两首,今选其二。1933年七月,先生以此诗赠与日本友人森本清八。这首诗主要写听歌小事,但是描写雍容典雅,用词清丽灵动,设喻巧妙,可见鲁迅先生写诗之功力,也可窥见先生之闲趣。
弹筝者为容颜姣好之女,其弹筝正襟危坐,娴雅恭谨,故曰“端容”,其筝着一“玉”字,以筝衬人,此乃不写之写也。而其筝声,作者在第二句亦未正写。先以清爽夜风写其氛围,次以声震梁尘写其激越,而筝声之美妙与听众之沉醉尽在其中矣。“梁尘踊跃夜风轻”均属于侧写,可见作者用笔之狡猾。
至第三句“须臾响急冰弦绝”方正面描述筝声。白居易《琵琶行》有诗“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清朝洪昇《长生殿》有句“冰弦玉柱声嘹亮,鸾笙象管音飘荡”,均可与此句参看。可知,弹筝人演奏已趋高潮,声音激越而突然停止,所谓“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干净利落,余响不绝。
而第四句“但见奔星劲有声”,作者驰骋想象,用笔新奇巧妙,以流星划破天际之声比喻筝声不绝,形象而生动,并且突兀而起,用语高妙。奔星者,流星也,“劲有声”可见流星奔驰之急,声音之洪亮,以此比筝声渐绝,可谓命意奇警,思落天外。
这首诗作者并未写高深思考,仅以听筝入诗,以反衬与侧写渲染氛围,以新奇想象写筝声不绝,可见作者思维之细密,铺排之有致,笔力之雄健。
题三义塔
奔霆飞焰歼人子,败井残垣剩饿鸠。
偶值大心离火宅,终遗高塔念瀛洲。
精禽梦觉仍衔石,斗士诚坚共抗流。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王和尚评诗
此诗作于1933年。鲁迅做此诗缘起有一故事:1932年日本侵略者发动“一二·八事变”进攻上海,“淞沪会战”爆发,中国上海与南京均遭荼毒。特别是上海一带成为废墟,百姓流离,鸟亦无家可归。日本人西村真琴于战后在上海闸北三义里一带寻得一丧家斑鸠,带回国内抚养。但是不久,此鸟不适应日本环境,以致死去。西村真琴认为此鸟是思念故国而亡,心悯其义,为此鸟建塔立碑以志怀念之意。名此塔为“三义塔”,并向鲁迅索诗纪念此事,鲁迅先生感此作七律一首。
首联“奔霆飞焰歼人子,败井残垣剩饿鸠”,奔霆,迅雷也;飞焰,火焰也,作者以此揭露淞沪会战之惨烈,以至于“歼人子”。 歼人子,歼杀爱国儿郎。战后,万物萧索,百姓罹难,故有“败井残垣”,而唯有饥饿的斑鸠残存。要注意,陶渊明有句“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此句表现陶渊明仁者爱人之心、作者以“人子”来对“饿鸠”,有赞许西村真琴仁者爱人之意。而人子被歼,唯留饿鸠,也可见鲁迅对战争罪孽的声讨与愤恨。此联对起。
二联,“偶值大心离火宅,终遗高塔念瀛洲”。大心,《管子》有言“大心而敢”,即勇敢之心;而按照佛家语来说,大心即慈悲心。“火宅”,佛家语,多用以比喻充满众苦的尘世。“偶值大心离火宅”此句记述西村真琴救鸟之事,以“大心”赞扬西村之慈悲心,以“火宅”表现对战争之余断壁残垣的伤痛。斑鸠偶遇慈心之人而得出火坑,但数万将士生命,流离生命之家室靠谁来拯救呢?“终遗高塔念瀛洲”,此句记述西村真琴为义鸠筑塔之事。瀛洲原意为东海仙山,此处指日本。
三联“精禽梦觉仍衔石,斗士诚坚共抗流”,此联属于转笔,紧扣义鸠思念故国而亡之意来阐发。作者以精卫矢志不渝填海之事来类比义鸠思念故国,其思绵绵不绝,梦犹衔石。后句则写西村真琴保持仁者之心,以坚定信念来拯救饿鸟性命,攻抗时艰。此句虽有夸大,但是联合当时情景,中日视若仇雠,日本军队疯狂侵略中国,中国人民誓死抵抗,而在战争之中能有日本人略保仁者之心,此举怎能不让鲁迅先生感喟不已!由此也可探知,鲁迅先生真诚希望中日能和平共处,结平等友谊。
尾联“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表达作者对中日未来的期许。劫波,乃战争灾难之意。本联意为,如果中日战争结束,历尽灾难的双方如果能相逢一笑,就能化解恩仇,重为兄弟之邦。此为作者对未来真诚的希望,此句现已成为名句。鲁迅先生怀仁人宽大之心,热切希望中日停战,重归旧好。但是应该看到,中日若和平共处,需要真诚与平等,如不能做到这点,两国之仇视将永远不会结束。而“相逢一笑泯恩仇”云云,也不应该忘记日本侵略者在中国犯下的罪行。据此,和尚以为,鲁迅先生此愿虽然仁善弘博,终有几分书生气了。
这首诗鲁迅先生以小见大,思虑长远,意带忧伤,既有感叹战争为祸惨烈之意,也有赞扬西村真琴仁者爱人之心,更有期待中日交好,永熄战火之情。命意深曲,见识弘远,可谓具佛家慈柔之心。
亦有论者曰,此诗以亡鸠起笔,以兄弟和解结束,似乎暗指鲁迅先生与周作人兄弟失和,慨叹成为末路不得把手言欢之事。此亦有理,和尚暂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