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有话说

鲁迅先生是近代诸贤中，我最尊敬的一位。他是一个战士，以笔为枪，以血作墨，直面人生，植根荒漠，高擎反抗之旗帜，宣扬独立之精神，荷戟彷徨，做铁屋中之呐喊。

吾于先生，首尊其风骨，次赏其文章，三感佩其精神。少年时，曾背诵其《野草集》，奇诡恢弘，洒脱恣肆，其内心之矛盾纤毫毕现，略无所隐。每读其文，胸臆间无不升腾起独对黑暗的血气来。

先生之于旧体诗，所作不多，率为戏笔，盖先生志亦不在此。然，偶有吟哦，则气象不俗，其诗苍凉而内蕴根骨，洒脱而饱含思辨，庶几有唐人笔意焉，一洗晚清颓丧深晦之态。先生目光如炬，心存忧患，其纵笔写心，无不幽微深邃，先生之风骨、迷茫、思考及奋发，无不一一呈现其笔下。故评家论曰“迅翁之作，远承楚骚之余绪，近嗣定庵之风神，而又独具本家面目，盖其不惟溯源先贤，亦睇眄西方，其诗境自成一家。”

余少读先生之旧体诗，窃深爱之。诸多篇什，至今尚能背诵。今则选取先生之作数篇，附以短评，敬献诸位诗友。一则管窥先生风神于万一，二则探寻先生之风骨，昭其笔力与神采，亦聊慰和尚之思慕之情。

今为系列第三篇。

是为序。

鲁迅经典诗作点评（第三）

无题

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

英雄多故谋夫病，泪洒崇陵噪暮鸦。

王和尚评诗

这是迅翁名作之一，当作于1932年初。其时，国共两党战事频仍，革命根据地逐渐壮大。国民党四届一中全会在南京召开，会上宁粤两派争吵不休，国民党面临分崩离析，行政院长孙科被多方掣肘，遂愤然离去中山陵痛哭辞职。此诗沉郁顿挫又富灵动之致，于困苦中坚守希望，颇见功力。

首联对起。国共两党征战不休，所谓“血沃中原”，但革命根据地经过“反围剿”，势力愈加壮大，所谓“肥劲草”。而，“疾风知劲草”，坚贞之士不惧风霜摧折，故而能保留希望，所以“肥”。此诗作于1932年初，是为早春时节，其时国民党仓皇围剿，战乱不断，故而大地一片荒凉，所谓“寒凝大地”；春天到来，万物复苏，而作者对未来亦抱有希望，故“发春华”。

此联两句均是前写现实，后写希望，对比强烈，而作者之信心亦坚如磐石。前写战乱，后写荒寒，笔力虬劲；前写忠贞义士，后写世间万物，层次竟然。而着“肥”与“发”字，可见义士之乐观和自然循环之理不可逆转，表示作者对未来充满希望。

二联“英雄多故谋夫病”，语带讽刺。英雄，指国民党宁粤两派；多故，乃是多巧诈之意，国民党内部为权力相互攻击谩骂，真可谓多巧诈。于上文“劲草”形成对比。谋夫，当指行政院长孙科，其人“病”，亦可见其空有大志而无力统筹全局。“谋夫”亦可指已下野的蒋介石，其时他称病下野，遥控指挥，其“病”更属可笑。当此“血沃中原”“寒凝大地”之时，英雄巧诈，谋夫乏力，其执政之虚伪与诡诈，岂能真心为民载！故而逼出结句。

“泪洒崇陵”当指孙科哭陵事。孙中山秉大公求大同，但是其继任者却各自为政，怎能不让孙科寒心，地下之中山公想必也失望至极。而“噪暮鸦”更为绝妙。暮者，黄昏将入夜也，暗示崇陵之荒凉，也暗示国民党未来之渺茫。“噪”，聒噪也，宁粤两派争吵不休，孙科泪洒中山陵，不过是一阵聒噪而已，其讽刺可见。宋汪藻有词曰“乱鸦啼后，归兴浓于酒”，可与此参看。有人问，何以乱鸦啼后，才起归兴呢？汪藻回答说：“无奈这一队畜生聒噪何！”可见，宁粤两派之争吵恰似一群乌鸦之聒噪，怎不让人失望？！

这首诗笔力雄健，讽刺犀利，既表现出作者对国民党乱政的失望，而作者又保留对新生革命势力之希望，内涵丰富，值得细细品味。

无题二首 其二

雨花台边埋断戟，莫愁湖里余微波。

所思美人不可见，归忆江天发浩歌。

王和尚评诗

1931年乃辛亥革命二十周年，当初之革命精神与传统几乎消泯殆尽，国民党内部争权夺利，相互倾轧，拔救之心已渐忘却，“革命尚未成功”之训已成为标榜。值当年救助孙中山革命之日本友人到访中国之际，鲁迅先生感慨万端，写诗寄慨。此为第二首。

“雨花台”“莫愁湖”均为南京胜景。辛亥革命时，革命军曾血战雨花台，故“埋断戟”意仍有战争之痕也，而“埋”字则又有往事渐被世人忘之伤心。辛亥革命成功后，国民政府曾在莫愁湖边建立阵亡将士纪念碑，“余微波”，可见忠贞之事迹，尚有波澜。但“余”“微”可见已经渐渐忽微矣。

此联对起，拈出辛亥革命两处重要地点，大有深意。革命之事渐被淡忘，革命之志亦已疏离，可见先生对国民党丧失初心的失望与伤感之情。国民党政府如今相互倾轧，争权夺利，何尝还记得孙中山之革命遗愿？

故有“所思美人不可见”。美人者，用屈原“香草美人”之寄托，所谓“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此“美人”当指国名党应该坚守的革命传统和救拔之心。但是“美人不可见”，作者对此也表示迷茫和伤感，只有“归忆江天发浩歌”了。浩歌，沉痛悲慨，哀婉凄迷之歌。作者以此表达对国民党当局的失望、愤慨和嘲弄之情。

此诗似近似古，语言流丽，起句健拔，转结深沉，寄托深微，含义深沉，可称佳构。

无题

洞庭木落楚天高，眉黛猩红涴战袍。

泽畔有人吟不得，秋波渺渺失离骚。

王和尚评诗

这是一首讽喻诗。据《鲁迅日记》载，该诗当写于1932年赠郁达夫者。郁达夫，爱国主义作家，1945年被日本宪兵队秘密杀害。郁达夫一生著述甚丰，工诗，其诗瘦峭劲健，苍茫有力。1932年，国民党政府对革命根据地进行围剿，许多无辜生命死于兵祸，革命形势渐见迷茫。此时郁达夫内心迷茫，意志消沉。鲁迅先生写诗劝慰。

“洞庭木落楚天高”，屈原《九歌》有句“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木落暗示秋冬之季，秋冬天空高远辽阔，暗示当下秋冬萧瑟之季，郁达夫之热情和才能还有很广阔的发展空间。洞庭与楚实指湖南湖北之地，但是看诗意，应该以此比湘赣鄂边等革命根据地。“洞庭木落”，应该是指革命根据地所遭受之压迫与兵祸。而整句虽萧瑟但却高远，反而有种昂扬奋进之态，着眼于“高”。

一向关心时事，爱国奋进的郁达夫于此种危难之际，却有定居杭州，享受夫妻之乐的想法，故而有“眉黛猩红涴战袍”一句。眉黛猩红，均指女子化妆之颜料。而“涴”有污染之意。这句寄深意于调侃，暗示郁达夫不应该因儿女私情而失去了战斗之心，所谓“涴战袍”是也。

鲁迅先生推崇屈原，亦善于从《楚辞》中化用诗句。屈原被流放之后，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泽畔有人吟不得”，该句即从此而来。泽畔之人，当是以屈原比郁达夫。郁达夫之忧国之心，绮丽才情均为迅翁所推许。但是“吟不得”，即不得吟也，表示鲁迅先生对郁达夫意志消沉的惋惜之情。而尾句“秋波渺渺失离骚”之“失”则将这种惋惜和期许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郁达夫还有很广阔发挥才能的天地，他的文笔才情应该为民呼号，像屈原那样寄忠愤于《离骚》。而“秋波渺渺”也表达作者对郁达夫消沉之情的失落感。

这首诗善用比兴，表意含蓄委婉，寄期许于真心，望奋发于热切，用字华丽而寄托深沉，无怪乎郁达夫爱之不已，并请先生赠写此诗，以做收藏。

答客诮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于菟。

王和尚评诗

这首诗亦是先生名作之一。鲁迅先生晚年得子，溺爱不胜。郁达夫曾奉劝先生对幼子不可溺爱太过。鲁迅做此诗以答之。其“客”应该指鲁迅友人郁达夫。“诮”者，讥嘲也。相传，郁达夫亦甚爱此诗，曾邀请鲁迅书写此诗以收藏。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此句对起，绝句对起是迅翁写绝常用之格。此句以断语立定脚跟：溺爱儿子亦是大丈夫所谓，豪杰之士必是多情之人。此句豪健有力，神采飞扬。但是应该注意，此句乃是鲁迅先生自嘲之语，亦是调侃之语，乃是为溺爱幼子的一种开脱。故此句似戏笔而实含深意，似开脱而饱含自得之情。

“于菟”，老虎之别名，“兴风狂啸”乃是猛虎之威风。老虎虽然兴风狂啸，不可一世，但仍有爱子之心，故而常回头照看小老虎。这句以“知否”发问，表示自己对幼儿的喜爱之情。而“兴风狂啸”似乎也能看出先生之叱咤风神。前句写得风云变色，后句则凸显舐犊之爱，老虎张牙舞爪，但是对幼儿却是殷勤照顾。故而，“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于菟”，此句亦有调侃之意。

这首诗虽然名为“答客诮”，实则不辩一语，直言怜子亦是大丈夫所本分，并且以虎爱幼子作为证据，写来风趣幽默，鲁迅先生之襟怀坦荡，率真可爱可见一斑。而从此诗，亦可看出鲁迅先生对人生对教育的见解，以及对幼子的殷切期望之情。

明初大才子解缙有诗颇类此意，可参看。诗如下。

奉敕题虎顾彪图（明·解缙）

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自嘲（近现代·鲁迅）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王和尚评诗

这首律诗是鲁迅先生最著名的作品。此诗为应南社诗人柳亚子之请而作。该诗历数先生所遭受多方之攻击，但是先生依然不为所动，勇敢前行。此诗有诙谐语，有愤慨语，有冷静语亦有豪兴之语。

首联“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运交华盖”即倒霉运之意，“未敢翻身已碰头”即“运交华盖”之解。作者自我开解，因为倒霉运，所以不敢翻身，稍动一动即有碰头之忧。而“欲何求”，看似无奈实则愤慨，一腔怒愤压抑不定，唯有“自嘲”而已。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此联极为潇洒飘逸。先生受到各方攻击以致穷困，“破帽遮颜过闹市”似为实写。但是，闹市者，熙熙攘攘为名利而来往者也，作者拈“破帽”遮颜，是不甘，是不屑还是冷然无欲？南宋刘克庄有词曰“常恨世人新意少，把破帽，年年拈出”，似可与此句对看。作者以“破帽”反其意而用之，似乎在嘲笑当今文坛似乎亦无甚新意吧？先生之风骨与冷峻之态不言而知。

如果二联出句表示冷峻和犀利，那么对句“漏船载酒泛中流”则为潇洒疏狂了。泛中流者，有“中流击楫”之意，也有“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之意。所谓胸怀壮志，潇洒不羁二意并于此句。而“漏船载酒”则更见洒脱，船漏而何，无所谓也，驾破船，载美酒，何其潇洒！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作者此时处境虽然穷困拮据，但是作者仍然保持冷静和乐观态度，其冷静之心，潇洒之怀，毫不为此时危殆而介意。故上文之“运交华盖”“未敢翻身已碰头”之压抑至此亦全部消解。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一句已成警句。考其诗意，上句乃收束上文之冷峻，至此力发千钧，虽千夫所指，唯需一“横眉”而已。下句乃启“躲进小楼成一统”句。“俯首”句乃是弄儿之乐，虽然运交华盖，境况拮据，虽然千夫所指，饱受攻击，而先生却谈笑而麾之，以调弄幼儿之乐，轻轻卸下。故而，此句写得十分幽默诙谐，而先生之凌厉气势则暗蕴其中。

“躲进小楼成一统”，此句似自我安慰，似退而实进，毫不为所动之意。此句上接“横眉冷对”，下承“俯首甘为孺子牛”，既有坚持自己之意，也有且享受天伦乐事之意。先生之霸悍之心，至此最高。故而有“管他冬夏与春秋”，显得更为潇洒，对外界之攻击也显得更为不屑。

这首诗语言直率，命意潇洒，含冷峻于疏狂，寄热情于诙谐，似奇而实正，似冷而实热，潇洒不羁，诙谐幽默，内含悲慨而外示疏狂，实为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