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映月江（读史专栏作者）

01

那一年，江南的春来的特别早。

杏花微雨，草长莺飞，满川烟雨中却不见泥融燕子飞舞彩蝶。

胡人南下牧马，大江北岸，关内关外，铁马金戈之声响彻千里，述说着北宋王朝的落幕。

王族失陷，宗室受辱，仓皇南渡的士人挤满了千里的舳舻，淮南路计度转运副使陆宰扶老携幼，一心想回奔往东阳。

却不见怀中的第三子陆游正打量着无限的山河，稚嫩的脸上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陆游的少年是美好的，一如初春明媚的江南。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十二岁便能为诗作文，放在今天，也是妥妥的一枚学霸。

忠良之后，如此人才，怎可错过，于是皇上大笔一挥，恩封陆游登仕郎。

学霸的传奇永远不会结束，1153年陆游进京赶考，初试牛刀，便夺得锁厅考试魁首。

次年，再应礼部科考，而后入仕。总之，凭借满腹才华和一腔热血，加入公务员队伍对陆游来说不过是手到擒来。

原以为陆游该当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了。可谁知，他心心念念的不是临安的繁华，而是故乡沈园春日的柳。

02

那一年，陆游20岁，人生小登科，迎娶的又是心爱的表妹唐婉。一个翩翩公子，一个窈窕佳人。

人生之至喜，莫过于此，霓红暖帐，烛影摇红，对望凝眸，万千温柔，化作一只定亲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那是一个落花纷飞的江南春日，新婚燕尔的陆游和唐婉沿着青石板的小路，走在白墙粉黛的弄堂里，郎情妾意，风月琳琅。

身边弯弯曲曲的河道里，尽是并蒂开着的彩莲。河道两岸，枕水人家如明珠璀璨。

河岸边，杨柳依依，随风摆动，繁花似锦，彩蝶纷飞。

真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偶有一阵微风吹来，吹皱了这一池春水，化作沈园里恩爱的鸳鸯。

陆游喝着唐婉亲手奉上的佳酿啊，美人如玉，美酒香醇，人生之快意，莫过于此了。

03

“强极则辱，情深不寿”，他们的爱情到底是引得鬼神妒忌了。

陆游原以为，今后可与他的妻惠而好我，巴山夜雨共剪烛，谁曾想，到头来，却是重门深锁，倚荷凝泪看鸳鸯。

他抗争过，痛哭过，奈何天不遂人愿啊，偌大的天地，容不下一个陆游和唐婉。

唐婉改嫁的那夜，西院的梧桐凋零满院，凄风楚雨中，陆游只能一人独坐，任凭泪痕红浥，透了鲛绡，挨过此生最长的夜。

庭中他的妻当年手植的绿柳仍在，窗下他的妻未做完的寒衣仍在，可他的妻终究是与他和离了，从此后，便是一纸诗笺唱和，也是奢望了。

04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陆游原以为，他与唐婉可以白头偕老，隐匿八荒。原以为他们可以琵琶锦瑟，举案齐眉。

原以为他们可以流苏缱绻，并倚幽篁。哪曾想，他们的缘分竟只有这短短的几年。

早知如此，还游什么沈园写什么诗词啊，他就该一直一直的抱着他的妻，一刻也不要分开。

然而，许是“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太过沉重，又许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太过伤情。

他想要保护他心爱的唐婉，不惜以和离阻止来自世人的伤害，奈何，天若有情天亦老啊，他的妻终究还是化作那钗头的凤凰，与他早早去订下那来世的姻缘了。

听说唐婉走的那夜，烟花散尽，雨疏风骤，一代佳人，香消玉殒，沈园里，惟见唐婉留下的与心爱之人的最后一次唱和。

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05

唐婉走的时候，陆游尚在京师应召上策。他向皇上进言北伐，固守江淮，徐图中原，收复故土。

世人说起陆放翁，无不认为他

有“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的大气，

有“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的豪迈，

有“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旷达，

却不知，当唐婉病逝的消息传来时，陆放翁眼角那一滴清泪。

陆放翁之所以努力的抗击金兵，想要收复中原，绝不是因为他想要自己建功立业，争取封赏，而是因为他爱着这片土地，爱着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百姓。

他希望这片土地上的人，都可以安居乐业，幸福生活。希望无数像他和唐婉一样的恩爱夫妻，可以白头偕老，生死不离。

他努力抗金，保卫家国，正是想给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一个安稳幸福的生活，让南宋的百姓们，不受战乱之苦，不受流亡之苦，不受分离之苦。

可惜啊，他的唐婉，看不到他亲手拼出来的太平天下了。

那么，就让他再去沈园祭一下他的妻吧。

他就这么解甲归田，拄着拐杖来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瞧着唐婉的绝笔，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清扬婉兮，美目盼兮的明媚少女，可是，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沈园二首其一》

他写下这四句诗的时候，眼里心里，全是他的妻子。

他真盼着一切都跟当初一样啊，江南的春依旧柳绿花红，他的妻子依旧在家中等着他，待他回来，两人便可一起填着词，煮着酒，赏着花了。

可她的妻子是惊鸿仙子照影而来，又如何能流落在这凡尘。

纵使他仔仔细细的搜寻着园子的每一个角落，只望能找到一丝唐婉的气息，从日出布谷鸣到月上柳梢头，无休无止的疯狂的寻他失去的凤凰般的人儿。

然而，他终究是失望了，唐婉走了，徒留他伤心桥下看春波了。

原来，终他的一身，不过去想寻他失了的凤凰般的人儿。

或许，多年后的一天，年老的陆游写下: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之后，嘴角会带着笑意离去，因为自此后，他和唐婉便永远在一起了，三生石上，月老祠下，惟愿并蒂花开连袂赏，春江水暖看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