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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岸来信:诗翁译诗和论诗
阎纲
据人民文学出版社消息,2017年12月16日下午5点,著名诗人、翻译家、出版家,人民文学出版社原总编辑屠岸先生在京逝世,享年94岁。今日特推送刊发于《中国艺术报》2013年9月2日的阎纲先生文章《屠岸来信:诗翁译诗和论诗》,送别屠岸先生。
五六十年代,屠岸和我同住和平街,同一个文联大楼上班,常常看见他和章妙英手挽着手,儒士风度、西方文明,让人好奇又羡慕。
屠岸举止文雅,学问弥深,精通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和英语文学,古今中外文化、文言白话英语,在他的身上完美地融合和放光。屠岸童年起就背诗、吟诗,写格律诗,又写自由体诗,是诗评家、戏剧评论家兼写小说评论,而且译诗,翻译过莎翁的十四行诗,引进了济慈灵府之唯美,是高水平的翻译家。
屠岸天赋良知,爱父母,爱妻儿,爱学习的人,愤然写道:“作为一名读者,如果他的血还有一点热度,如果他的心还有一点红色,那么,他读(白桦的《从秋瑾到林昭》 )这首诗时,就不可能不流眼泪,不可能不思考,不可能不自省。 ”诲人不倦,爱一切寻求上进的文学青年。
女儿去世,我写了《我吻女儿的前额》 ,屠岸很伤心,来信安慰说:“阎荷非常可爱,极为可敬,可惜上帝不公平。阎荷和我的女儿章燕是同学。 ”我即刻联想到他“人格全部扫地”决意自杀时忽然想到女儿章燕的那一瞬间。“我已经把脖子伸到绳套里试了试,但我最后没有死,因为我看到我4岁的女儿,我最宠爱的小女儿她看着我,她不知道我是在寻死觅活,她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依恋,我感到她很爱我,我不能走,不能让她当孤儿。 ”
我更理解屠岸对我的理解,你我相拥同一哭。
年初, 《美丽的夭亡——女儿病中的日日夜夜》出版,我奉赠屠岸和他的女儿作纪念,他回我一信,由书名谈到何其芳的小诗,再论及该诗的翻译,足以见九十老人的诗情和人品。
阎纲兄:承赐大作《美丽的夭亡》 ,已认真拜读。书中写尽人间的至情至性,催人泪下。我女儿章建读了您的书,感动,激动,以至心灵悸动!
由您的书名,我想起何其芳的一首诗,录如下:
花环
——放在一个小墓上
开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我说你是幸福的,小铃铃,没有照过影子的小溪最清亮。
你梦过绿藤缘进你窗里,
金色的小花坠落到你发上,你为簷雨说出的故事感动,你爱寂寞,寂寞的星光。
你有珍珠似的少女的泪,常流着没有名字的悲伤,
你有美丽得使你忧愁的日子,你有更美丽的夭亡。
我在1945年7月27日(抗日战争结束,日本投降前半个月) ,把这首诗译成英文,兹录如下:
A Garland
——upon a little grave
Most fragrant are the val ? ley flow'rs unseen;
Most bright is the forgot ? ten morning dew;
Most clear the stream that ne'er has shadowed been;
So I say,Bell Tiny,good lucked are you。
You dreamed that the vines which fringed you window old;
Threw their gold blooms to kiss your cheeks so bright;
You're moved with stories by some eves drops told;
You loved the lonesome,lonesome star,light white。
Youhadamaiden's pearl-line tears and kind;
Thatoftenflowedfor grieves without a name;
You ‘d day’ s so sweet that filled with cares your mind;
Youhadmoresweeta death which so early came。
何其芳的这首《花环》 ,是一首半自由体的格律诗,每行顿数不一,有的四顿,有的三顿,有的五顿,逢偶行押尾韵,韵式为aaxa xaxa xaxa。我的英译遵循了较严格的格律要求,每行都是抑扬格五音步,韵式是abab cdcd efef ,都是交韵。内容也遵循“信”的原则,只是第二诗节第二行“金色的小花坠落到你发上”,英译成: Threw their gold blooms to kiss your cheeks so bright( “落下金色的小花亲吻你亮丽的双颊”),把原来的含意作了一些调整。
您的书名《美丽的夭亡》,与何其芳的这首诗的最后一行“你有更美丽的夭亡”,我想该是巧合。
……
我的大女儿章建特别赞赏《美丽的夭亡》,她已在电话里与您说了。
祝新春快乐,健康长寿,工作顺利!
祝阎荷在天国安息!
屠岸 2013.2.10
7月29日,又读《文艺报》卢炜《关于诗人译诗的对话——文艺评论家屠岸访谈》 ,深感做诗难、译诗难,戴上脚镣跳舞更难!我对屠岸诗性的修养和译诗的高见感佩不已,望其丰赡精确的文字功力,更加深了对他的仰慕之情,便匆匆致书,达我两层意思:一、牢记:欲得其神韵,惟全心地投入文本的内里,感受情绪的意蕴;二、重读他2月10日来信:体会他把如梦如画的《花环》汉译英时经营的苦心,特别是把“信达雅”提升到非常高超的形式美。
收我信,何其芳的《花环》又勾起屠岸年轻时一段诗旅之忆,他回我一信,很美。
阎纲吾兄:
大函奉悉,已经拜读。
多蒙奖誉,其感惶愧。
《文艺报》上“关于文人译诗”的访谈,仅一得之见。吾兄虽不从事翻译,但深谙文艺理论三昧。诚盼批评匡正,不吝指谬。
何其芳诗《花环》,洵为佳构。何早年诗作如《刻意集》及与卞之琳、李广田三人合集《汉园集》,诗风柔韧、缠绵、温煦、浪漫。曾被讥为“小资” 。何后赴延安,特别是参加文艺座谈会,聆听毛泽东讲话后,诗风转变,接近工农兵,歌颂新社会。新中国成立后,参与创建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后改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任所长,致力于文学理论的研究,撰写理论文章,对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之形成与发展,做出重要贡献。当年我奉命撰写批田汉文章,情绪抵触,思想涩滞,文不成篇。上峰曾让何修改或另写,何始终不改一字,顶多说两句不着边际之语,他肯定有自己的看法。其芳同志于六十五岁时因病逝世,令人十分惋惜!何在文学理论上有卓越贡献,但我记忆中至今印象深刻者仍是他早年的诗作,如《花环》,尤其是“美丽的夭亡”这样美丽的诗句。
我有一本黑色封面的簿子,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初读大一时购得,用来抄录我喜欢的诗歌作品,至今保存。上面就抄录了何其芳的诗《预言》《多候病》《罗衫怨》《秋天》《花环——放在一个小墓上》《关山月》《休洗红》《脚步》等八首……不,还有:《欢乐》《昔年》《梦歌》《爱情篇》《祝福》《赠人》《圆月夜》《夜景(二)》《扇》《风沙日》等九(十)首,加上前面的八首,我抄了十七(八)首。当年我对何其芳的诗确是十分喜欢。但也不盲目崇拜。我抄这些诗时是1945年4月。我在抄录后还写下我的评语,我说:“何其芳诗作的特点,是把抽象的具体化,色彩化(散文也是如此)。但有些太过于雕琢了,他的塑像太现实了,反把情绪的不可捉摸性丧失。譬如把他的《祝福》和王汶的《苜蓿》一比,就立刻可以分辨出不同来。 ”虽然如此,我对“美丽的夭亡”仍然倾心。真没有出息,我只能一辈子“小资”了!
祝福寿康宁!女儿章建感谢您的关爱。
屠岸 2013.8.13
这,就是“内里” 、“神韵” ,就是“情绪” 、“意蕴” ,诗的艺术,诗的审美。
中国历史走了一段大弯路,一番轰轰烈烈的胡闹之后,再回过头来重温何其芳对爱的追求以及为爱而忧伤的形式美,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九旬诗翁,寿越期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