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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配乐,一个“配”字就把它给定了位。配合、配套、配角……任何想得到关于“配”字的词语,似乎无一不在彰显音乐之于电影,犹如香水之于美人般可有可无的从属地位。
诚然,配乐的好与坏,甚至它的存在与否,确实不是评判电影质量的硬指标。比如著名导演杨德昌的电影里几乎没有任何配乐,也丝毫不影响他成为一代电影大师。
但也无法否认,一首好的配乐能为电影的成功立下汗马功劳,《沧海一声笑》、《男儿当自强》、《天空之城》、《菊次郎的夏天》、《My heart will go on》等等等等。更有甚者,比如《阿郎的故事》里,罗大佑那首《恋曲1990》,成为了整整一代人青春的回忆。
一部电影如同一道菜,要好吃,让人回味无穷,味道是关键。而音乐之于电影,就像凉面里的那一勺糖,烤羊肉里的那一把孜然,牛肉里的那几颗香菜,清蒸大闸蟹里那几丝姜……
无它亦可,有它,始知何谓天作之合。
1988年,是的,就是《请回答1988》里那个1988年,那个女明星海报还是贴画风的1988年。
“历史上的今天”在这一年的2月23日记下了这么一条:张艺谋执导的影片《红高粱》获金熊奖。
在互联网还处于寒武纪时代的1988年,没有电视和报纸的宣传,普通老百姓不会明白这个奖项分量。什么是金熊奖?谁是张艺谋?《红高粱》讲什么的?
然而音乐自有它的盛行之道。
仿佛一夜之间,《红高粱》的音乐就红透了神州大地。它出现在每个频道里,大街上的每一个录音机里,甚至每个小青年的嘴里。这首大胆、火辣的情歌,简单直白得如同陕北信天游,热烈干燥得如同黄土高原上吹来的一阵风,它带着最原始的激情,撩起了男女之间朦胧的面纱,直面赤裸裸的满腔情意。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头……”
姜文的嗓子不见得多好,但中气十足,随风飘散在高粱地里,也能把骑在小毛驴上一身大红喜衣的巩俐给送了一路。初闻歌声的巩俐脸上不见娇羞,反倒微微一笑,不见姜文的脸,只看见满坑满谷的高粱和晃得人睁不开眼的艳阳。
叫人如何不心绪激荡。
然而还有另一首歌。
九个赤着上身的汉子,手捧酒碗,直视前方,碗里殷红的酒如血般醇厚,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开始了领唱:
“九月九酿新酒 好酒出在咱的手
好酒
喝了咱的酒
上下通气不咳嗽
喝了咱的酒
滋阴壮阳嘴不臭”……
一股刚烈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喷薄而出,连空气中都浮动着躁郁不安的气息。二十多年后的现在,看到姜文以同样的“雄性荷尔蒙”作品驰名天下的时候,不得不服当年张艺谋的慧眼识人。
《红高粱》中音乐的气质暗合了影片所传达的主题,烘托出抗战时代中国人民的方刚血性,中国传统乐器和唱腔的使用,更是将民族特色发挥到了极致。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听觉冲击,使观者无不动容。
这就是所谓天作之合的典范。
《红高粱》是张艺谋和赵季平的第一次合作,初莺试啼便声震寰宇,在以后的几年里,他们将会联手缔造出90年代初期张艺谋的电影神话。
1990年《菊豆》,戛纳金棕榈提名;
1991年《大红灯笼高高挂》,威尼斯电影节银狮奖最佳影片;
1992年《秋菊打官司》,威尼斯金狮奖;
1994年《活着》,戛纳评审团大奖。
纵观老谋子这些早期的电影,无一不带着浓厚的大西北风情:狂野、雄浑、拙朴、热辣、蛮荒。简直可以想象,大半辈子在西安度过的赵季平,和出生于西安的张艺谋,当年是多么的一拍即合、惺惺相惜。
这么想来,在徐克和黄霑、宫崎骏和久石让之间的化学反应,也大抵如此吧。
作为最早一批蛮声海外的中国电影,张艺谋作品中的民族特色为世界了解当代中国起到了桥梁和窗口的作用。
其中音乐的力量功不可没,赵季平更是功不可没。
两人的合作在电影《活着》里达到了高峰。不管是作为小说,还是电影,《活着》都是一部优秀的作品。在小说中,余华用福贵坎坷悲惨的一生,折射出重大的历史事件中个人命运的渺小、生命的脆弱,让人无限唏嘘。
张艺谋的改编,削弱了电影版《活着》的批判性和现实性,但随着音乐中地方戏剧、秦地唱腔的加入,丰富了电影的表现力,丰满了电影中的人物形象和民族地域特色。赵季平为之所做的哀婉的主题曲,每当福贵的小家遭受毁灭性打击的时候,便会如影随形地响起,弦乐的使用,让曲调如同一阙苍凉的挽歌,如泣如诉,绕梁不绝,闻者无不伤怀动容。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部电影里,音乐甚至自带了戏份,跟福贵一生颠沛流离、聚散飘萍的命运紧紧相依。这是个最具创作型的改编,就是皮影戏。本来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的故事,一个皮影戏加进来,不需要任何翻译就能让全世界的人明白:哦,这是一个普通的中国老百姓的故事。
贯穿张艺谋所有电影的宗旨意识可见一斑:民族的就是世界的。
《活着》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此时的张艺谋,电影上的叙事功力已炉火纯青,阳春白雪的奖项也差不多拿够了。
到了酝酿转型的时候。
和赵季平的分道扬镳就是转型的开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活着》之后,张艺谋走向了更加兼容并蓄的道路,和很多大师级的音乐家都展开了合作,赋予电影音乐更多的可能。
1999年,在那部注定成为现象级电影的《英雄》横空出世之前,三宝为张艺谋的一部电影写出了一首荡气回肠的主题曲,绝对不亚于巅峰时期的赵季平。
这部电影的意义,不在于为张艺谋捧回了一座柏林银熊,而是为一个叫章子怡的女演员打开了一条坦荡的星路,从此之后这个拥有清澈眼神和无瑕笑容的女孩,将会一步一步稳稳走在这条“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大道上。
只是当时谁也无法预料到,她会走得这么远。
是的,这部电影就是《我的父亲母亲》。
三宝的音乐,如同影片中招娣的笑容,有着冬日暖阳般的温柔澄澈。他抹杀了以往张艺谋电影音乐中地域和民乐特色的强烈辨识度,改用温柔的女声低徊吟唱,用凄美伤感的主题曲配合章子怡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音乐在反复的推进中逐渐升至高潮,骤然之间,宛如整个交响乐团的奏鸣声倾泻而下,积累的情绪瞬间爆发,乐声仿佛代替招娣在叩问命运的坎坷,更像是为招娣的勇敢和坚守在击掌喝彩。
如果音乐也有人形,那它会不费吹灰之力将尚还在稚嫩期的章子怡击败,成为当之无愧的主角。
一直要等到2004年徐静蕾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林海《琵琶语》的出现,才找到与之抗衡的爱情电影原声。
时间终于来到了2002年。
这是李安凭借《卧虎藏龙》在西方世界掀起一阵东方狂潮之后的两年。《卧虎藏龙》的巨大成功,不仅对于李安,对于整个华语世界的影响都无法估量。
娇小的李玟,站在加州神殿礼堂举行的第73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面对世界最顶级阵容的卡司,用英文唱出那首《月光爱人》(《a love before time》),那一刻是李玟人生的高光时刻,同时也是全世界华人的高光时刻。
面对这扑面而来的“卧虎藏龙”热,张艺谋是最先作出反应的内地导演,没有之一。说他跟风也好,不平则鸣也好,或者是纯粹被激发了灵感也好,总之他毫不犹豫地出手了。这一次出手,气势之磅礴,声势之浩大,造势之凶猛,可谓开创了中国内地电影之先河。
这一次出手,从此拉开内地电影界几乎长达十年之久,数位国内顶级导演纷纷下场群雄逐鹿的“国产古装大片”的帷幕。
酝酿了许多年的转折终于真正来临了。
这就是《英雄》。
他选中了谭盾,是的,就是2年前为《卧虎藏龙》谱曲子的同一人。这个巧合,很让人浮想联翩,是不是存了点儿想要一争高下的不甘呢?
谭盾的英雄主题曲,比起卧虎藏龙的月光爱人,完全不同。《英雄》主题宏大,内涵深远,充满天下为公的襟怀。而改编自王度庐的旧式武侠同名小说《卧虎藏龙》,经过李安的重新编排,已经和原著大相径庭,探讨传统的侠义之道下人性的挣扎和挑战。
因此谭盾给英雄一个史诗般沉重浑厚的调子,特别是大鼓等打击乐器的加入,让曲调截然不同于月光爱人的哀婉轻灵。同时在赵季平时期对多样化民族乐器的使用又一次重现,只是这一次的乐器更古老。无名对战长空时,用来诠释大音希声的古琴,悠扬中带着铿锵,单调中又饱含力量,确实是展现古风特色的不二法门。
《英雄》取得了空前的商业成功。内地票房2.5亿,据说贡献了2002年中国电影市场全年四分之一的票房成绩,风头一时无两,虽然国内评价却两极分化、毁誉参半,但它仍然是迄今为止张艺谋在北美电影市场声誉最隆之时。
虽然《英雄》在最佳奥斯卡外语片的角逐中折戟沉沙,但并没有影响张艺谋越战越勇的决心,他以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狠绝,以两年一部的间隔,先后又拍出了《十面埋伏》和《满城尽带黄金甲》。
场面越来越够看,合作的音乐家也都是当时高手,依然有态度有特色,但遗憾的是,只红了一首《菊花台》。
也许这更加印证了音乐与电影唇齿相依的共生关系,相互成就彼此辉映,反之则覆巢之下无完卵。而瞬息万变的市场,更是撕去了对昔日成就致敬的温情外衣。所以如果说2006年的《满城尽带黄金甲》里还能依靠周董的号召力让《菊花台》菊花遍地开,那2018年梁博和谭维维没能让《影》舞动全城,绝对不仅仅因为他们的影响力比起周董逊色了几分。
其实2016年还有一首《缘分一道桥》,各方面条件很能打。王力宏的曲绝对对得起方文山的词,他和谭维维(是的,又是谭维维)的组合也算是颇具匠心。可惜它就算再有路人缘,也救不了《长城》的失利,只能同生死共命运地承受半红不黑的结局。
现在再回头听听那首《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其实才不过区区三十年。
这个三十年,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个三十年,而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十年”的那个三十年。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惟有时间才能告诉我们答案。
我们等了一个又一个英雄
看谁在最后成功
染红了谁天空
成全了谁的梦
只是为了叫千万人鞠躬
——王菲,《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