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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赐履按:刘秀是少数不杀功臣的开国皇帝之一。然而,伏波将军马援,战功赫赫,甚至年过花甲死于征途,真正做到了“马革裹尸”,然而身体尚未凉透就受到刘秀的清算,使刘秀“不杀功臣”的历史美誉,笼上一抹阴云。老马征战一生,忠心耿耿,一身正气,究竟是哪里让刘秀不爽了呢?我们试着探讨一下。
马援字文渊,扶风茂陵(陕西省兴平市东北)人。史载,其先赵奢为赵将,号曰马服君,子孙因为氏马。赵奢是谁?大名鼎鼎的赵括的老爹诶!如果说赵括被认为是“纸上谈兵”的笨蛋(我个人认为赵括并不像后世所说的那么不堪,有兴趣的读者可参详拙文《七问长平之战》),赵奢可是战国时代一等一的大将,武力值未必在战国四大名将之下。我们不清楚马援是不是赵括这一支的,不过,可能性非常大,没准儿觉得姓赵括的“赵”太丢人,所以改姓马服君的“马”了。
汉武帝时,老马家有人做到二千石的官,从邯郸迁到茂陵。马援的曾祖父叫马通,以功封为重合侯,因老哥马何罗谋反一事,连坐被杀,所以马援的祖辈、父辈,在公务员队伍中混得比较悲催(马何罗事,可参详拙文《汉武帝五柞宫托孤》)。马援有三个哥哥,马况、马余、马员,哥儿仨都有才能,在王莽朝,全都做到二千石官员。
衣赐履说:这一段文字不长,信息量不小。马氏家族不但在战国时出现过赵括这样不光彩的人物,在西汉时竟然还出了马何罗这样的反面典型教材。显然,老马家在西汉是混不出头的,当王莽取汉而代之后,正需要这种在汉朝不受待见的人来当官,于是,马援的三个哥哥都做到了二千石的高级官员。对王莽而言,马家就是“好出身”;而对刘秀而言,则是历史污点,这就很难把马援划到“成分”好的那拨儿了。大家带着这个背景去读马援,可能对他们君臣之间的关系会理解得更透彻一点。
王莽末年,四方兵起,王莽的从弟卫将军王林四处划拉人才,把马援收在帐下,推荐给王莽。王莽任命马援为新成郡(即汉中郡)大尹。到王莽败亡时,马援的哥哥马员为增山郡(即上郡,陕西省榆林市南鱼河堡)连率,和马援一块儿逃到凉州(甘肃省)。
衣赐履说:王莽在官制改革时,把郡太守一分为三,分别是卒正、连率和大尹,职权完全一样,但对应不同爵位,如果是侯爵,则称为卒正;如果是伯爵,则称为连率;如果没有爵位,则称为大尹。马援没有爵位,是为大尹;马员在王莽朝应该是封了伯爵的,所以称为连率。你看,马家哥儿四个在王莽朝都混得有声有色。
刘秀称帝之后,马员率先到洛阳投奔,刘秀仍让他当增山连率,后来死在任上。而马援则留在凉州,西州大将军隗嚣很敬重他,任他为绥德将军,与他共同筹划决策。
衣赐履说:看,刘秀对马援并不陌生,老哥马员第一时间向刘秀表了忠心,而马援仍然呆在天水,跟着隗嚣混,刘秀的心里,不会太舒服。
公元28年,隗嚣先后让马援出使成家皇帝公孙述和东汉皇帝刘秀,观察、打探这两位爷的情况。马援出使回来后,表示公孙述乃井底之蛙,刘秀才是真龙天子,劝隗嚣归顺刘秀。我们前面已经讲过,隗嚣是想当春秋五霸的角色,听了马援的汇报,心中不喜,但还是假意臣服刘秀,并派长子隗恂到洛阳当人质。马援则借陪伴隗恂的机会,举家前往洛阳(详见拙文《西州大将军隗嚣:凭什么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马援来到洛阳,一住几个月,没有接到任何任命。马援感到,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儿,就以三辅(大长安地区)地广土沃、而自己所带宾客太多为由,上书请求在上林苑中屯田。刘秀批准。
之后,刘秀又不搭理马援了。直到公元30年,隗嚣正式反叛刘秀,马援见机会来了,就给刘秀上书说:
我自衬投奔陛下以来,并没有三公的推荐,也没有近臣的帮助。有些话,我自己如果不说,陛下怎么可能听到呢。身为大丈夫,放在哪里都让人觉得无足轻重,就算被人怨愤,人家都觉得你不值得忧虑,我以这种状况为耻。所以我今天敢于冒死表达我的心迹。我与隗嚣,本来是朋友。当初,隗嚣派我来洛阳,对我说,我心向汉,请你先去看看,如果你认为可以,我就专心事汉。等到我回去,一片赤心回报隗嚣,真心实意诱导他从善,不敢挑唆他为不义之举。但是隗嚣自挟奸心,憎恨陛下,而把这种怨恨之情归结到我身上。我如果不说,意见就无从上达。我愿亲自向陛下陈述消灭隗嚣的策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后,就算陛下让我回老家种地去,死无所恨。
衣赐履说:这封上书,基本上把马援的个性特点,表述得淋漓尽致。其中一段原文为“夫居前不能令人轾,居后不能令人轩,与人怨不能为人患,臣所耻也”,深刻表达了马援拒绝平庸的性格特征,让我突然想起若干年前,正当红的刘晓庆在接受一次采访时说的那句话:就算吃屎,我也要吃那个屎尖尖(大意)。对马援来说,绝不能身居人后,前程,都是自己争取来的。马援的这一特点,贯穿其一生。
另,马援也是个成语大王,这里,给我们留下一句“不分轩轾”。
刘秀召见马援,首肯其提出的作战方略,又拨给他五千骑兵突击队,往来于隗嚣的将领,以及羌族部落(散居在甘肃省南部及青海省东部)的首领之间,开展外交攻势,离间瓦解隗嚣部属。由于马援对西州(甘肃省东部)情况非常熟悉,东汉将领们每有疑惑争议,都向马援请教,对他十分敬重。
公元32年,刘秀亲征隗嚣,到达漆县(陕西省彬县),各将领都认为王师重要,不宜深入险阻,计划犹豫不决。于是再召马援,马援深夜到达,刘秀大喜,亲自将马援接进大帐,征求他的意见。马援认为隗嚣将帅有土崩瓦解之势,已呈必破之状,然后用粟米堆成山谷模型,指画形势,指出众军应从哪条山道进去又从哪条山道出来,条分缕析,明明白白。刘秀大为高兴,说,敌虏全在我眼中了。第二天早晨,进军到高平(宁夏固原县,安定郡郡政府所在),隗嚣众大溃(具体作战过程当然没这么简单,可参详拙文《刘秀拒绝分封异姓王,西州大将军隗嚣的封王之路,就是一条不归路》)。
公元33年,刘秀拜马援为太中大夫,协助中郎将来歙监诸将平定凉州(甘肃省)。自王莽末年,西羌侵犯边境,就移居塞内,金城郡(甘肃省永靖县西北)属县多被羌人占有。来歙上奏说,陇西被侵残地,非马援不能定。
公元35年,夏季,先零羌部落侵犯临洮(甘肃省岷县)。刘秀拜马援为陇西太守。马援发步兵骑兵三千人,在临洮击破先零羌,斩首数百级,获马牛羊万余头。守塞羌军八千多人向马援投降。有各族数万人,屯聚攻击掠夺,拒守浩亹(读如门)隘。马援与扬武将军马成发起攻击。羌部落将老婆娃娃辎重移阻于允吾谷,马援偷偷走小路,发动突然袭击。羌人大惊,再远迁到唐翼谷中,马援再追击。羌人引精兵屯北山上,马援假意陈兵进攻,而另派数百骑绕到羌兵背后,乘夜放火,击鼓呼叫,羌兵大溃,共斩首千余级。马援兵少,没有穷追不舍,把羌人的粮谷畜产打包带回。战斗中,马援的小腿被敌人射穿,刘秀专门下诏慰劳,赐牛羊数千头,马援全都分发给宾客。
衣赐履说:来歙于公元33年上书说“陇西被侵残地,非马援不能定”,但直到公元35年夏天,刘秀才任马援为陇西太守。或多或少显示出,刘秀对马援,总是不那么贴心吧。
这时,朝廷里正在进行一场大辩论,很多人认为金城在破羌(青海省民和县)之西,不但路途遥远,而且盗寇众多,大家商议干脆这破地方别要了。马援听说后,立即上书说:
破羌以西的城池大多完好牢固,易于防守;土地肥沃,灌溉流通。如让羌人在湟中地区(湟水,青海省东北部一条重要河流,发源于青海湖东北,向东南流,又称西宁河。在甘肃省永靖县北,注入黄河。湟中,指湟水流域,也就是青海湖至黄河跟湟水入口之间约四万平方公里地区),那就为害不止,不可放弃。
刘秀同意,于是下诏武威太守,令在武威的原金城人都回金城去。归者三千余口,使他们都回到自己原来的旧邑去。马援奏表他们派置长吏,修缮城郭,建立小城镇,开导水田,劝以耕牧,郡中得以安居乐业。又遣羌族豪强杨封劝说塞外羌民,都来和亲。武都氐人背叛成家皇帝公孙述来投降的,马援都奏请恢复他们的侯王君长,赐给印绶,刘秀全部批准。这之后,才下令扬武将军马成部班师。
公元37年,参狼羌部落(甘肃省舟曲县东)联合其他羌人部落侵犯武都(甘肃省成县)。马援率军大破羌军,一万余人投降,于是陇右一带平安无事。
一次,邻县有人因报私仇,发生流血事件,官民震惊,以讹传讹,最后传成羌人已经造反,老百姓全都跑到城里躲避。狄道(陇西郡郡政府所在县,甘肃省临洮县)县长风风火火冲过来,请求关闭城门征调军队。当时马援正和宾客喝酒,听了报告,大笑说,羌人怎么敢再来侵犯?告诉狄道县长,回他官舍呆着,如果还是害怕,就藏在床底下好了。后来,果然是一场虚惊,全郡对马援大为敬服。
马援在陇西呆了六年,刘秀征召他回去,拜为虎贲中郎将。
回到洛阳后,马援多次被召见。马援非常注意仪表,修饰须发,眉目如画。还有一副好口才,特别擅长讲述前世故事。每每讲到三辅长者,以及乡里少年,都讲得彩蝶乱舞,连皇太子、诸王的侍从们,都支棱着耳朵听,如痴如醉,不知疲倦。马援善于用兵方略,刘秀曾说,伏波论兵,与我意合。每有出谋划策,没有不被采纳的。
衣赐履说:有没有一种感觉,马援话特多。这句话原文是“自皇太子、诸王侍闻者,莫不属耳忘倦”,古文过于简略,不好区分马援是否与皇太子经常交往,如果是,则是犯了大忌的。
公元40年,二月,交趾郡(越南河内市东北北宁府)麊泠县(读如靡零。越南河内市西北三十公里)两条女汉子造反。俩人是姐妹,是当地雒将(屯垦官)的女儿,姐姐叫徵侧(徵读如征),妹妹叫徵贰。
起初,徵侧嫁了个老公,是朱载人诗索。这个诗索不知犯了什么罪,被交趾太守苏定给抓了,惹恼了徵侧,带着妹妹就反了。于是,引发了连锁反应,九真郡(越南清化市)、日南郡(越南东河县),合浦郡(广西合浦县东北)的蛮人全都起来响应,共攻占六十五个城。
徵侧自立为王,建都麊泠。交趾刺史和各郡太守仅能自守。
公元41年,刘秀任命马援当伏波将军、扶乐侯刘隆当副统帅,南征交趾。
衣赐履说:汉武帝时,曾派伏波将军路博德、楼船将军杨仆等人灭掉南越国,建立九个郡。此处,刘秀任命马援为伏波将军,当有讨个彩头儿的意思。刘秀同时也派了一位楼船将军,但是刚一出征就病死军中,由马援同时指挥水陆大军。
公元42年,马援缘着大海推进,沿山开道一千余里,抵达浪泊(今地不详,应在越南北境),大败徵侧军,追到禁谿(求江,自越南北部发源,流经河内市北郊,注入东京湾),徵侧部众四散奔逃。
公元43年,正月,马援斩徵侧、徵贰姐妹,把首级送回洛阳。刘秀封马援为新息侯,食邑三千户。
衣赐履说:马援刚刚才封侯,而他的副帅刘隆,早就封侯了诶。
马援非常高兴,杀牛斟酒,慰劳军士。对官属们说:
我的从弟马少游,曾经悲叹于我的慷慨多大志。他说,士人这一辈子,只要有吃有穿,出门能开桑塔纳,在郡里混个处级实职,守住祖坟,同乡提起这个人,都说“不错”,也就可以了,如果还不满足,非要追求更多的东西,那就是自找苦吃了。当我在浪泊、西里之间,贼未灭之时,下面是水上面是雾,毒气熏蒸,仰视鹞鹰坠落水中,回想少游的话,真不知该作如何想!如今幸赖大家(士大夫)的共同努力,被蒙大恩,侥幸在诸君之前封侯晋爵,真是且喜且惭愧啊!
吏士皆伏称万岁。
衣赐履说:马援真是个语言专家,最后一句原文是“且喜且惭”,是不是让人想起“且行且珍惜”呢?呵呵。
马援楼船大小二千余艘,战士两万多人,进击九真贼徵侧余党都羊等,从无功到居风(越南清化市北),斩获五千多人,岭南(南岭以南)全部平定。马援每到一处都为郡县治城郭,挖渠灌溉,以利其民。又奏明越律与汉律不完全相同的十几件事,与越人(南岭以南及越南北部)申明旧的制度来加以约束,自此以后越人都遵守马将军旧制。
衣赐履说:据说,越南那边儿,把徵侧、徵贰姐妹俩视为抵御外侮的民族英雄,呵呵。
公元44年,秋季,马援整顿军旅回京,军吏经瘴疫病死的十有四五,赏赐马援兵车一乘,朝见时地位仅次于九卿。
起初,马援回军将到,很多朋友故旧欢迎慰劳,平陵人(陕西省咸阳市西平陵乡)孟冀,以有计谋著名,也来道贺。
马援对他说,你可不能和他们一样,跟我这儿简单道个贺就完了,你得给我指条正路子。当年,伏波将军路博德开置七郡(《汉书》上说是九郡),才封了数百户;现在我立了区区小功,却食邑三千户,功小赏厚,何以能长久呢?先生有什么能指教我呢?
孟冀说,恕我愚钝,没想到这一层。
马援说,现在匈奴、乌桓(内蒙古西辽河上游)还在北部侵扰,我想请求去讨伐他们,大丈夫应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着尸体回来安葬,怎么能天天守着老婆娃娃热炕头儿呢!
孟冀说,真正的烈士,应当是这样的。
衣赐履说:这晨,马援又给我们贡献了一个成语:马革裹尸。
我看到这里,有两个感觉,一个是,马援不像是在向孟冀请教,因为,他早就拿定主意了,连“马革裹尸”这样的话都想好了;再一个是,我想起了窦融,窦、马二人,背景差不多,功劳也相仿,窦融做大司空已经六七年了,两人行为方式完全相反,窦融不断向刘秀辞职,刘秀不准,而马援则不断向刘秀要求出征,刘秀都批准了。
马援回京后一个多月,恰逢匈奴、乌桓侵犯扶风,马援立即请求出兵,刘秀准许,同时下诏,让百官为马援饯行。马援对黄门郎(禁宫侍从官)梁松、窦固说,一个人富贵以后,应当想到贫贱时的日子,如果你们不想再次贫贱,就要身居高位而谨慎小心。请你们牢牢记住我的话!
梁松后来果然以富贵遭灾,窦固也差点不免。
衣赐履说:一路看下来,我挺喜欢马老爷子的,但也有点为他担心。担心他的两大爱好:一,他是个话唠,跟谁都嘚嘚,这可是容易出问题的。二,太好为人师,得谁教育谁,刚教育完孟冀,说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马革裹尸,云云,又开始教育梁松和窦固,这二位爷虽然都是马老爷子的晚辈,但人家还有另外的身份——都是刘秀的女婿诶,窦固娶的是涅阳公主,梁松娶的是舞阴长公主。
人家轮得着你马老爷子教育吗?你把皇上往哪儿搁?实际上,马援最后的悲惨遭遇,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梁松摆了他一道。
至于“梁松后来果然遭灾,窦固也差点不免”,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奉劝人家的马援自己,最后不也没免吗?政治,最是变化莫测,没有道行的,不要向前冲。不过话又说回来,冲上去的都觉得自己是政治奇才,包括那些被杀头的,没杀头之前,也是一样的想法,呵呵。
突然惊出一身汗,我也特喜欢干马老爷子爱干的事儿,好在,我不认识驸马爷,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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