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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玮炜,笔名哈未。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蒲城县作家协会会员,大学时担任《九月风》文学社社长,作品散见于报刊及网络。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1
我不喜欢瞎子,尤其在被人送一个“神”字后,因为他不瞎,我一直这样认为,后来才知道瞎子的确是一点都看不见。
瞎子排行下来老七,叫七庆,大家肯定会猜是不是他家还有一个大庆、二庆、三庆——最后是七庆,没错,只不过最后一个不是他,而是八庆。
瞎子小时候也不瞎,据说他母亲最喜欢他,因为他的眼睛最明亮,而且聪明伶俐、乖巧无比。快两岁时,一次高烧退后,他茫然的眼神终于让大家认清一个事实,他失明了。七庆生活的地方,偏僻。唯一的土医生还在几里路之外,不论谁家的孩子发烧,当你火急火燎地赶去,那个赤脚医生慢悠悠拿出针在穴位上扎扎,放放血,然后,一切都看造化。那天夜里,七庆发烧,如果被人发现得早,赶得上蹩脚医生的拿手绝活,或许一切都会不同。可惜一向乖巧的他不吭不声也不闹,早早上炕睡了。
“七庆,七庆,给哥拿个洋火盒。”“哦”七庆伸出手摸索,手反而游离得越远。三庆走过来拍了拍七庆的头,气急败坏地说,“笨呀,在手边都看不到。”七庆就大哭:“妈,三哥,三哥打我……”说完,自己先摔了一跤。他妈这才警觉不对劲,就说,“七庆,别哭了,给妈拿个毛巾。”七庆还没走两步,自己又摔了……
漫长岁月里没有人问过七庆是否害怕黑暗,只是夜深人静时他总能听到他伯(七庆的父亲,这里如果一个男子排行老大,下辈人包括子女都称他为伯)他母亲的唉声叹气声。有时老两口压低声音小声嘀咕着:“七庆长大后咋办呀?给谁都是累赘,咱俩百年后,咋办呀?唉,这娃咋就这命,还不如早早死去……”声音越来越小,奇怪地是七庆总是忽略他们的谈话内容,听见那股淡淡的哀愁,窒息着小小身体里所有可以呼吸的细胞。
后来,父亲只要有出行的机会就带着七庆,去繁华的车站、人流拥挤的街道、狼群盘踞的后山或者山后玉带似的河边,七庆总是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角,父亲总是脱开他的手,“你去听听这都是什么声音?”他从来也不上前一步,“听见了也看不见,你看了给我说就行了。”后来再叫他去哪他都不去,说看不见去不去都一样,你叫我哥去回来给我说,要不你每次带着我,他们会有意见的。这天夜里,他就听见父亲说,“这小子贼灵,就是不上当,丢也丢不了,还不往河边走,也不进山,唉,算了,就让他活着吧,受苦也是他的命。唉……”
我不喜欢瞎子,更确切地说是彼此都不喜欢,虽然上辈人把他分给我们过活。这主要源于刚结婚时,我不好意思叫他,碰见他总是从他身边悄悄溜过,即使我憋着气蹑手蹑脚的,他也知道,他就告诉婆婆:“我不叫他。”所以我一直认为他看不见是装模作样。有机会我总是观察着他的一切。他从村子走过,走几步拐弯,哪儿有沟,哪儿路不好,也了然于胸;他织毛衣一个线头也不会掉,各种各样的花样,既时尚花色又好;他自己看不见还装有磨面机,整个大队的人都在他这儿磨面,他知道麦子脱皮后,掺多少水;他的钱包打开一层一层,百元大钞放在一格,以此类推,小钞票放在最后一层,他经手一摸,便知道是多少钱,当然,还有真伪;他做饭全是电器化,因此,很多人啧啧称神,送他一个“神瞎子”。
母亲还健在时,他一直跟着母亲,年迈的母亲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陪着他,直到再也挤不出一丝力气才倒下,极不甘心地闭上眼睛,而那一刻,七庆却觉得眼前真正暗下来,他伸出手,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原来即便再黑他也不会有感觉,只是随着他的意识转动岁月的车碾,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不知道漫漫长夜里,他有没有幻想过一个女人的模样,只是有次磨面后,村里一个年轻的媳妇递给他钱,他没有接,却顺势抱着她,那么紧。吓得年轻媳妇失声大喊,后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也掰不开他的双手。后来,小猪蹄打趣他,那个媳妇并不漂亮时,他说,漂亮对我有用吗?但她身体里散发出特别的味道,别人根本没有,那种味道很特别,似有似无,但它就是可以挑逗着他所有的冲动,平息他所有的焦躁。
于是,小猪蹄每次走到那个媳妇跟前,总是嘈着鼻子使劲闻,依然没有闻出什么特别,还遭一顿臭骂,“你属狗呀?还真以为自己属狗的?”
他就问七庆:“你说的那个味道到底是什么呢?甜吗?什么香味?”
“你的狗鼻子在这用不上,你永远也闻不出的。”七庆似乎找到特别兴奋的节点,“就是那种味道啊?我特别喜欢。”
“那种是哪种呀?”小猪蹄有些急躁地问道。
“她甜酥酥的,比较腻,又很软,比较温暖,她的体温比你我都高,可以将热量传递过来,很舒服。”七庆虽然词不达意,但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因为那只是一种只可言传不可意会的本能,无关其他。而且七庆还打有自己的小算盘,干嘛要让猪蹄这个小不点知道啊?
2
七庆自从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一天也没有,他习惯空气从左向右旋涡,习惯风从右向左变冷,习惯一年四季只有秋天下雨,最后一件习惯的事情是他脑海勾勒出没有颜色没有形状的世界,让他觉得无处不精彩的色彩。
大多数人开始时总抱着怜悯的眼神看着他,看着看着不知何时就卸下了那份自以为是的悲悯,因为他根本就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可怜。当然,他可以接受你的帮助,前提是这些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情。
不得不赞叹,他的确不简单。
据说,他年轻时,也订过婚,他的对象叫海音,很漂亮,只是小时候得了小儿麻弊,走路一摇一晃的。
七庆一共跟海音见过两面,确切说是海音见过七庆两面,反正他见不见都一样。不过他还是见了,他用鼻子狠狠地吸了几口气,他听着海音紧张局促而导致有些紊乱的呼吸声,满意地笑了。
于是悄悄对母亲说,这个可以。
母亲说,“这个是见过面里最漂亮的一个。”
七庆说长相无所谓,海音就可以。
“为什么?”他母亲问道。
就如每种花都会散发着不同的香味,女人也一样,每个女人都散发着淡淡的味道,只是各个不同,我喜欢海音身上的味道,让每个呼吸都很舒服,但具体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
海音还上过学,识几个字,当有人问道为什么愿意嫁七庆时,她只是腼腆地笑笑,不吭声。
于是,几个邻居就打趣道,肯定是因为七庆是个神人吗?
说起七庆的神,很多人都从内心感谢七庆。
那年夏日,七庆十三岁,一个特别漆黑的夜晚,七庆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还心烦意乱,似乎每个细胞都在叫嚣,想要冲出体外,全身软绵绵的,还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挤兑着。他叫醒了父亲母亲,还叫醒了邻居的六哥,非得大半夜挤在门房里,也不说什么事,还不让他们睡觉,只说自己睡不着,弄得大家差点急红了眼。几个瞌睡重的孩子实在熬不住准备往回走时,一声惊雷划破了沉闷的天空,接着就是漂泊大雨,他们只好折回来,十几分钟后,窑洞“咚”地一声倒塌了,震得在场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
六哥等不到雨停就跑过去,一看,脸色煞白,倒塌的土正好砸在土炕上。这时,大家惊觉背后冷汗淋淋。
大家都盯着七庆,满眼是赤裸裸的惊讶,于是威胁道,“你早知道干嘛不说?”
“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七庆无辜地说。
于是,七庆在村里的地位急剧上升,连同一些长者也是既亲热又客气,少了一些疏离和轻视。平时围在他身后的孩子再也不说那些顺口溜。“瞎七庆,傻七庆,别人骂他看不见,傻七庆,瞎七庆,爹妈扔他扔不掉,看不见,摸不着,你说要他有啥用?”
自从和海音订婚以后,从来不做梦的七庆也渐渐做起了梦。似乎有根线将他牵向远方,他总是梦见一些奇怪的画面,还有一些特别的颜色,他的脑海涌出一个概念,这是红色。并且伴有一份焦灼和渴望,他突然想看见红色到底有什么奇异之处,可以让人感到温暖。于是他问村里的一个叫猪蹄的小屁孩,“红色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这你都不知道啊?”小猪蹄不屑地撇着嘴巴,“红色就是红色啊,连隔壁的铁锤都知道,他特别喜欢红色,有两条红色裤衩,穿一个红裤衩,铁丝上挂一个红裤衩。”
七庆难得失落一次,他伤感,痛苦,悲哀,绝望,顿时失去了村里人对他尊敬有加的荣光和优越感。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慢慢撕裂,然后再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心脏。于是,他用十颗洋塘买通了猪蹄,帮他拿回铁锤的红裤衩。
他用手反复揉搓着,感觉红色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和平时自己的感觉一样啊,有股淡淡的棉花味,布料稍微硬点,比较舒服,让人心底踏实。
3
最近七庆滋生出许多念想。比如,村外土渠上的芦苇应该向西垂下,夕阳应该染红它们,风应该从东边吹过,海音应该坐在夕阳后边。他就可以以风为引线,以芦苇上的红走向夕阳的红,最后再走进红色的海音,他可以一天天地走,一年年地走,黎明走,黑夜也走。
正当七庆一个人默默憧憬着未来时,偏偏传来噩耗,海音出车祸了,经过几天的抢救还是去世了。消息传来,七庆才懂得最后的绝望,他再也没有寻找红色的勇气。他甚至觉得事事与他愿违。
七庆在那个夜晚,出乎意料地梦见了海音,他甚至看清了他自己的模样。那天的他眼神明亮,精神奕奕,穿着最时尚的衣服,牵着海音的手,慢慢地走着,这是多少年来渴望出现却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他们走在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水边,水至清至洁,下面有各色耀眼的鹅暖石,一层一层铺在一片缓坡上,且不断变换着颜色。七庆和海音站在高处,越走越低,越走越美丽,水域也越来越宽,走到最后水也变成彩色,放射出多彩的光芒。
奇怪地是,他俩再怎么走,也触摸不到水,同样触摸不到其他东西,没有树没有花草,没有建筑,似乎这个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水、光彩奇异的鹅暖石、七庆、海音和永远没有尽头的期待。
那时七庆在家里躺了七天,不吃不喝,急得裹脚的母亲在床底下转圈圈,母亲找了很多人去劝说,替他宽心。可是他都不言不语,找去的这些说客甚至不惜以各种手段贬低海音,七庆都不言不语,最后实在烦透了,就将他们赶出去。
到了第七天中午,七庆突然长叹一声,说:“饿死个人哩!我想吃饭!”他自己骨碌一下爬起来坐在饭桌旁等饭吃。
却惊得旁边的人大喊,因为他的被窝里一只蝎子已经被压死多时了,长长地挺着身子。而七庆竟然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后来村里人都调侃七庆,毒气够大,蝎子都不是你的对手,你说,谁以后还敢将女儿嫁给你。
那以后七庆再也不提相亲的事情。
那以后七庆再也不相亲了。
这当口,您可千万别认为七庆已经是神话级的人物了。其实不然,他依然生活在这个小村庄,在日出日落中,缓度时光。
虽是平常的日出日落,但依然算得上可圈可点的小平静。可这世界上偏有一些轨迹注定是要偏的。
这个消息得来之时,大家都认为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所以也就没有避开七庆,有几个年龄相仿的,远远地还大声喊道:“你看这个没福气的,人家海音做鬼也是风流鬼,还要再嫁一次。”
七庆一句话也不说,像平常一样,试探性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开了。
4
那天,阳光洒了一地,房前石榴花开的热别艳丽,七庆回到老屋,坐在破败的窑洞前,心里默默地数着石榴花,一朵,一朵,再一朵……在阳光的反照下,花更绚丽。一瓣一瓣都是妖娆,然后似乎变成一簇簇火焰,竞相燃烧。
刺得七庆浑身都生生地疼。
那是难得一个有诗意的日子,天井里,一树,一花,一井,一人,都被几只飞来采蜜的蜜蜂嗡嗡地惊醒,它们奋力追着阳光的脚步。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常的一天。
夜晚早早来临了,刚刚沉寂下来的小村子,因一声“着火了”而沸腾起来。大伙三三两两都赶来,看是废弃的院子,便不再着急,后来不知谁提醒了一句,这里已经很少有人来了怎么会无缘故的起火。
这时,小猪蹄喊了一声“看,七庆,在里边。”大伙这才着急起来,提水,救火,把已经被烟火熏晕的七庆连夜送进了医院。
旁边所有人都暗自唏嘘,怎么就是个苦瓜命,什么事情都是一波三折,好不容易有个女孩不嫌弃他吧?又意外去世了。
七庆昏睡在医院的日子浑浑噩噩,但却再也没有梦到海音。出院回到家的第一天晚上,半夜时分,他听见窑洞门前嘻嘻哈哈的笑声和脚步声,忽远忽近,似有似无,问声:“谁呀?”又没有人应答。
反复几次,后来就听见母亲的咒骂声,“你跑来这干什么?女孩子一点也不自重,回去。你高兴就回去高兴,别到这来,回去。”
那个晚上,七庆似乎又看见了海音,不过海音再也不跛了,他看着七庆笑着,退后一步,再咯咯地笑,再退后一步,就这样越来越远,连同笑声也远了。
七庆第二天就告诉母亲,迷信的母亲告诉七庆,这是海音征询他的意见呢?如果同意她再来时你就烧几张纸,表示你同意了。听起来挺渗人的,不过七庆按照母亲吩咐做后,再也没有梦见海音或者听见海音的笑声。
而这之后,七庆的脾性愈加怪癖。我们搬出来了另建新屋,住的比较远,也就不再有什么冲突。后来他提出更换一套自动磨面机,设备装在我家,种种原因,我回绝了。
我总以为这些理由他应该能够理解,可是,那天,我刚出门,就听见他叫着儿子的名字,“琪琪,琪琪。”儿子在隔壁的荒院子里正玩着,就答应了一声“嗯”。他再叫“琪琪,琪琪。”儿子就又应了一声“七爸,我在这玩呢。”他说,“过来,到这儿来。”儿子说,“不来,我要玩呢。”
于是,他摸索着走了几步,又喊着:“琪琪,琪琪。”儿子“嗯”了一声,他侧着耳朵听了听位置,往前走几步就拽着儿子的衣领,抬手就照着屁股打了几下。
我问了儿子才清楚,儿子和隔壁的孩子玩崩了,他哭着就回家了。儿子也没在意,就继续玩,后来就发生了那一幕。
真是个怪人,自家侄子还不如外姓人亲。后来,我也离开了那个小村庄,听说七庆后来抚养小猪蹄长大,还供养他上了大学。
再听到他的消息时,七庆已经老了,他说,活到七十岁,如果还没有死,那就喝药,不能再老了,再老,连饭都做不出来。
那天,同村麦秀来看望我,我们走在车水马龙的都市,霓虹灯闪烁着整个黑夜,街道鲜少有黑暗的地方。我谈着曾经的人和事,最后,竟莫名其妙就扯到七庆身上,我想着七庆假如生活在这里,还会不会把每条路都铭记在心,他或许从来也不迷路,或许已经丢过许多回了。
突然就问:“七庆最近还好吧?”麦秀愣了一愣,然后自顾说着:“我以为你会问四庆的情况,你是绝对想不到,七庆组建了一个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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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朱鹰、邹开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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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邹舟、于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