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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事君说
画事君昨天从庐山上下来,夜宿西湖边。今日一大早,只去了花港观鱼,却并非想要观鱼。穿过一个个旅行团,兜兜转转,来到里面的蒋庄,主建筑是个二层小楼,现在是马一浮纪念馆。
马一浮的晚年心情最舒畅的时光,都是在学生蒋国榜这个小园子里度过的。
纪念馆旁边有个阅读室,内有马一浮书法集。我翻开看看,顺便拍一些照片当资料。保安跑进来说,你拍这个书拍的对啊,这个书已经绝版了。
但马一浮的人品和书法,却是不会绝版。
说起马一浮,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他一代儒学宗师的地位和名气。马一浮与熊十力、梁漱溟并列为近代儒学三大家。马一浮对儒、释、道均有深入的研究,且能做到中学与西学融会贯通,才学之高,近代罕有人能与匹敌。
这些话看起来都比较“假大空”,我们听听“民国大V”弘一法师是怎么评价马一浮的——“马一浮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的书也不及马先生之多。”弘一法师何等人物,这是何等高的评价!当然,这句话是由丰子恺转述的,或许丰子恺太爱老师,有夸张的成分。
然而,马一浮的学养之高,读书之富,是毋庸置疑的。苏曼殊也曾说过,马先生是无书不读。不过,画事君关心的是,都说书如其人,马先生这样一肚子的书,化在书法里,是什么样子呢?
书如其人,温厚儒雅
马一浮、梁漱溟和熊十力虽然并列为现代儒学“三圣”,但就三人的书法水平而言,马一浮当属第一。
其实,书法写的好不好,和学问的高低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学问做得好的人,也有可能写得一手臭字;但学问做不好的人,在书法方面,似乎也不会有太大的造诣。
现代“三圣”:从左至右依次为:马一浮、梁漱溟、熊十力
书如其人,人的性格特点也会反映在书法上面。看看这三个儒学宗师的书法作品,倒是和他们的性格也对应的上。三人之中,马一浮的书法最为沉稳温雅。
相比于梁漱溟和熊十力,马一浮远离政治,淡泊名利,低调内敛,为人处世,中庸温厚。梁溯溟曾经在三千人大会上与毛泽东激辩抗争,这样的事情在马一浮身上绝不可能发生。而熊十力更是个为了学问能和人打架的暴脾气,但马一浮是他最尊敬的人。
马一浮、梁漱溟、熊十力的字迹
马一浮是近代真正意义上的“学人”,他一生致力于学术,热心于教育。
蒋介石邀他做官,他拒绝;孙传芳求见,他拒绝;孔祥熙求字,他拒绝。人的精力毕竟有限,要做好学问,必然要舍弃一些俗事。
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国学大师,马一浮的学问体现在方方面面。他曾经给浙江大学写过一首校歌,全篇满满的学霸之气,真不愧是大师写的歌词。
马一浮为浙大写的歌词
学渣如我,仔细体会歌词,顿觉自惭形秽。
其中一句“形上谓道兮,形下谓器”出自《易经》。对于马一浮而言,形而上的“道”,外化成形而下的“器”,或许就是书法艺术。
因此,书法不仅仅是写字那么简单。“道以艺显,艺以道成”,书法因而可由艺术之美而臻于大道之境。
多家古法,自成一格
马一浮为浙大写的歌词每一句都有典有据,正如他的书艺,处处俱合古法。据说他五十岁以后仍然临池不辍,临摹古代碑帖种类达百种以上。这就使他的书法成了一种“集古字”的面貌。
不过,究竟选择哪几种古代书体综合成自己的面貌,就全在于自我的意志了。由此可见,马一浮的书学之路,其实是以追寻古法而逐渐达到参悟本心,明心见性的地步。
那么,他的书法中究竟有哪些古人的影子呢?
我们姑且以浙江南北拍卖2015秋拍的一件作品《庚子诗卷》为例,抽丝剥茧,粗浅探索一下马一浮书法的取法对象。
【浙江南北拍卖】马一浮《庚子诗卷》
这件卷子中的诗作都是马一浮在1960年与朋友的酬答之作,大部分收录在《马一浮全集》之中,上款人蒋国榜是马一浮的弟子,也是朋友。
马一浮 1960年作《庚子诗卷》
尺寸33×1355cm
估价 RMB 2,000,000-2,500,000
拍卖时间2015-12-25
拍卖公司浙江南北拍卖有限公司
说起庚子诗卷的由来,也是有意思的事情。
马一浮的晚年,住在弟子蒋国榜的蒋庄。蒋庄就在西湖十景中的花港观鱼里面。现在是马一浮纪念馆。
那西湖边的景色自然是很美的,马一浮天天住在景区里面,心情很好。但闲着读书做学问久了,也会烦闷,马一浮除了爱喝普洱茶之外没别的爱好,又没有其他娱乐项目,于是经常写诗自娱。
马一浮与蒋苏庵。1950年,应弟子蒋国榜(苏庵)之请,马一浮移居花港蒋庄。
蒋国榜作为弟子,比较有心,留心收集了马一浮的诗稿。一般来说,比较亲密的关系,即便其中一方是名人,一般较少做搜留手迹,频繁合影这种事,很多珍贵资料,就散失了。
但是蒋国榜有心。他把这些诗稿都收留下来,每一年的诗稿裱成一个手卷。这次这个手卷就是庚子年(1960年)马一浮所写的诗稿,所以命名为庚子诗卷。
这可绝不是为了钱。
卷子很长,由多件作品拼接而成。我们先来看其中的一首诗,写在彩笺上面。
《庚子诗卷》局部
我们仔细看马一浮书法的用笔和结体,首先感到就是马一浮在笔画转折处用方笔较多,如下图中“向”、“编”、嫁“三字中横折的翻转之处,均向上明显挑起,然后再直转而下。
《庚子诗卷》局部
这种在转折处向上突然耸出,方硬劲挺的笔法其实在古代传统书法中倒也并不鲜见,如唐代欧阳询、欧阳通(欧阳询的儿子)、明代张瑞图、近代郑孝胥都用过这样的翻转挑磔笔法。
欧阳询《卜商读书帖》与欧阳通《道因法师碑》局部
马一浮字体普遍略向右上方倾斜,有点“扛肩“,与欧阳询的字势相似,不过整体更显扁方。笔画转折处与欧阳通《道因法师碑》更为类似。沙孟海曾说马一浮行草书学过唐人,也许就是指欧阳询和欧阳通这一对父子。
说起在转折处耸起的方笔,表现得最明显的当属明代的张瑞图。很多人觉得张瑞图的书法不够高古,和他大量使用的这些翻折笔法有关。
张瑞图 1625年作草书五言诗 立轴 水墨绢本 (局部)
马一浮的书法,可谓是博采众家之长,从晋唐到民国,均有涉猎。
沙孟海先生在《马一浮遗墨序》中说:“马先生的书法,凝练高雅,不名一体……独心契近人沈乙庵先生的草法,偶然参用其翻转挑磔笔意。”可见他还下了不少力气学沈乙庵的字。
沈乙庵就是清末大名鼎鼎的沈曾植,“乙庵”是他的别号。若要论马一浮的书法究竟和谁最为接近,那就是沈曾植了。
沈曾植 行书七言联
沈曾植的书法融北碑南帖于一炉,奇峭博丽,在清末影响极大,也算是清末民初流行一时的书风了。这种书风有很强的碑派趣味,生拙狠辣,不同于传统的帖学书法。
马一浮学习沈曾植用了不少力气,在他的大字中,沈曾植对他的影响更是明显可见。
有意思的是,沈曾植号寐叟,马一浮号蠲(juan1)叟,两人题款中的“叟”字用笔也极为类似,沈曾植将“叟”最后一笔抖成三四道弯儿,马一浮更厉害,将“叟“抖成五六道弯儿。
沈曾植 行书七言联 题款局部 vs.马一浮《庚子诗卷》中的题款局部
自古以来,书画家都喜欢将自己的名号字体设计得别出新意。比如宋徽宗,将“天下一人”集合成一个字,近代谢稚柳也将“稚柳”二字合成一体,其实这些人这都是在设计自己的独特签名。
宋徽宗的“天下一人”与谢稚柳的“稚柳”
马一浮的签名也是非常独特。我第一次看到这个落款时,简直觉得和心中马一浮的低调形象差十条街,“写法不要太浮夸”。
后来慢慢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写。马一浮落款落自己的号“蠲叟”,“蠲”的意思是在同一琴弦上急速抹勾,连续出二声,叟就是“老头儿”的意思。
马一浮在写“叟”字的最后一笔,也好似在琴弦上来回抹动一般,仿佛把琴音写成了线条。
这时再去看这一笔曲折的捺画,仿佛是书法有了声音的节奏。我常在京剧的西皮二黄里听出书法的线条,但第一次在书法线条中看到古琴的声音。
但这个节奏感,没有几十年的功夫,还真抖不成这个样子。抖得过分了就是帕金森,抖得平均了就是恶俗,抖得太剧烈就是邪魔外道。总而言之,要抖得适宜合度,抖得自然潇洒,方才能显出大师的气象。
我们可以在下面这些落款中欣赏到马一浮用线条制造的琴音。
独特的“蠲叟”题款
如此,造假者要抖出马一浮的“叟”字可不容易。下面的一件伪作,各位看官可以比较和体会一下伪作的“叟”比真迹差在哪里。
伪作的“叟”
你知道他是诗人,可知他更是一位哲人?
回到马一浮的《庚子诗卷》,其书法艺术的价值自不必赘言,就其诗词的文献价值而论,也不容小觑。
马一浮的这件卷子上的所有诗词均作于1960年。此时的马一浮已然是七十七岁高龄了,读书写字,赋诗著文,生活平静安适。
马一浮故居 蒋庄
马一浮九岁时,母亲何氏指著天井里盛开的菊花,命赋五律一首,并限麻字,马一浮应声而就:
我爱陶元亮,东篱采菊花。
枝枝傲霜雪,瓣瓣生云霞。
本是仙人种,移来处士家。
晨夕秋更洁,不必羡胡麻。
母亲见儿子如此聪慧,十分欢喜,但又觉得幼年出句竟似不食人间烟火,于是摸着儿子的头叹息道:“汝恐怕一生少福泽耳”。
马一浮非常喜欢宋代的诗,其实就是因为他偏好宋诗的哲理意味。
马一浮虽然学过外文,翻译过西方著作,还在美国工作过,但是像大部分传统中国文人一样,他的思想,基本是由儒、释、道三家综合而成。从他的诗歌中,就可以读出这点。
画事君挑选几首《庚子诗卷》中的诗,与众位看官一同“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且看第一首《雪人》:
释文:雪山发现雪人,亦近年之事。至今未知雪人是何种族,疑是山中最早之人类仅有留遗者,尚未进于民族组织耳,因赋雪山,联想及之。
巨灵足迹旧疑神,出没林间号野人。
若使山经非诞妄,天生万物是同伦。
这首诗里,可以读出马一浮的儒家思想。
《雪人》的事情,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有关西藏地区“雪人”(野人的一种)出没的传闻屡见于新闻报端。
马一浮虽然离群索居,但并不出世,对时事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在诗中他将雪人与神话传说中的巨灵神联系起来,并援以《山海经》,最后发出万物同伦的儒者慨叹。
《大闹天宫》中的巨灵神 vs.雪人想象图
我们再看第二首《旅眺》:
寂处恒观化,孤游亦自娱。
故人余硕果,举国尽康衢。
后浪追前浪,今愚笑古愚。
巢居思鸟养,静躁各分趋。
这首诗的意境全然不同于上一首,表现出对俗世名利的淡然。其中一句“后浪追前浪,今愚笑古愚”尤其精彩。
在马一浮看来,古人与今人并没什么本质不同。世界是嘈杂的,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失道之时,真正的高人贤者本当独立自处,冷眼旁观。诗中有一种道家的超然和虚静。
想来上世纪六十年代纷乱嘈杂,知识分子之中跳梁小丑定然不少,马一浮此诗中的深意,倒值得我们细细咂摸一番。
再看我觉得最有意思的第三首:
苏盦(同庵)寄示《庐山述梦》十二篇,多纪旧游山南诸胜,揽之欣然,用此为答。
昔物自在昔,今物自在今。
今昔皆无住,相续由吾心。
吾今异昔游,闭户自孤吟。
揽君述梦作,如历南山岑。
新术非故蹊,往志苏来襟。
灵境思胜缘,良日惬幽寻。
荣期吾岂敢,庶几邴与禽。
今我不为乐,岁月徒骎骎。
虽惭竹林逸,亦希汉上琴。
寄子双鲤鱼,风泉助清音。
首句“昔物自在昔,今物自在今”意味深长。这句诗,显露出马一浮的佛家思想。佛教思想,将物质的存在与时间结合,分为过去物,现在物,和未来物。大意与西方谚语“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河流”类似。
在鸠摩罗什弟子僧肇所著《肇论》之《物不迁论》中,就有这样对于今昔的哲学辩思。马一浮这首诗的思想,与之可谓是一脉相承。
鸠摩罗什弟子僧肇所著《肇论》之《物不迁论》部分
“夫人之所谓动者,以昔物不至今,故曰动而非静;我之所谓静者,亦以昔物不至今,故曰静而非动。动而非静,以其不来;静而非动,以其不去。”
这种思想认为物不变化,今天的我和过去的我,是两个我,而并非过去的我变为今天的我。但世界何以产生变化,则是因为人心。这也是佛教唯识论的思想。
所以马一浮在第二句写道,“今昔皆无往,相续由吾心”。所谓今昔能够延续,则在人心。
人生就是苦啊,下辈子不要做人
僧肇是鸠摩罗什的弟子,他们师徒二人创立的,是佛教最具哲学思辨的“三论宗”。这个宗派,思辨起来,是一个让人很抓狂的学派。所以仅在隋唐之际流行了一阵,很快就没人修了,因为太难。
但因为画事君有位老师是居士,皈依此宗,所以我还是有那么一丁点了解,所以多说几句。
《肇论》之所以要割裂今物和昔物之间的关系,目的是否定“有”和“无”的概念,描述“存在”的“湮灭”状态,从而领悟什么是真的“空”。比如我和老师之间经常发生以下令人抓狂的对话:
*这世界上有一个真正的“我”存在吗?
*不一定,过去的你,不是今天的你。
*那这世界上没有“我”吗?
*不一定哦,否定没有的前提是承认有。我们不承认有,也不承认没有。
*不是有,又不是没有,那是什么?
*不能有是和不是的概念。
*不是是,又不是不是,到底是什么?
*没有是,也没有不是。就像物理学中,正物质和反物质一相遇,湮灭了,存在,又不存在。《中观》,就是要把思想逼到最中间,没有概念。让你在无处可躲中恍然大悟。
我的脑仁已经被挤成肉夹馍。
所以画事君看到马一浮的这首诗,顿时肃然起敬。他连佛教最难的经典都能理解透彻,并且以诗歌的形式再次阐述,我是切身地体会到苏曼殊说的那句话,“马先生真是无书不读”了。
此时,马一浮尚且能在书斋中继续他的学者生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六年以后,文革开始了。
文革期间,马一浮被抄家,以“反动学术权威”的罪名被赶出蒋庄。被抄家时,他向红卫兵恳求道:“留一方砚台给我写字好不好”,得到的却是一记耳光。
被赶出蒋庄的马一浮经政协安排住了几天饭店,后来定居安吉路。但不到一年,文革冲击,加之体弱多病,马一浮去世。
马一浮先生追悼会
其实佛教的道理,说来说去挺复杂,但最基本的意图,据我体会,却很简单。大概就是:“当人好辛苦,这辈子该干嘛干嘛吧,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不要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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