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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黎海滨(湖北武汉)
昨日,我撰写了一文:《人到中年才懂得:马致远的真正好作品是<四块玉·恬退>》,讲述了元代最伟大的杂剧作家和散曲作家马致远五十岁归隐田园,创作一组四首散曲《四块玉·恬退》的经过。
今天,我接着叙述马致远的故事,并回答读者的问题:马致远五十岁“恬退”之后,他过得快乐吗?
—1—
先说马致远为何“恬退”。
元代是一个兵燹连年、民族矛盾突出、国家治理极其糟糕的朝代。读书人地位低下,被统治阶层列为“下九流”——“九儒十丐”,地位仅略高于乞丐。身处这样的元朝,马致远自感生不逢时。他仰慕陶渊明,故自号“东篱”。
五十岁的时候,马致远感到仕途无望,一身才学无法施展,终于决定“恬退”。
何谓“恬退”?就是回归田园,恬然自乐,恬然自得,恬然自安……
“绿水边,青山侧,二顷良田一区宅。闲身跳出红尘外。紫蟹肥,黄菊开,归去来。”
马致远“恬退”,是心甘情愿,还是形势所迫呢?很难说。有一点是肯定的——马致远是在仕途上努力挣扎而没有结果的情况下,不得已选择了归隐之路。这也是历史上许多所谓“隐者”的共同之处。
须知,世间像陶渊明那样真正出于“性本爱丘山”而归隐的,毕竟不多。
为什么说马致远并非完全心甘情愿地“恬退”呢?我们只要细读一下他退隐前所写的《南吕·金字经》二首,就会明白——
“夜来西风里,九天雕鹗飞,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楼意,恨无上天梯。”
“絮飞飘白雪,鲊香荷叶风,且向江头作钓翁。穷,男儿未济中。风波梦,一场幻化中。”
从这两首散曲可以看出,马致远是在郁郁不得志(“困煞中原一布衣”),且找不到仕途出路(“恨无上天梯”)的情况下,才不得不选择了“恬退”的路径,回归田园,做农夫、钓翁。
“绿鬓衰,朱颜改,羞把尘容画麟台。故园风景依然在,三顷田,五亩宅,归去来。”
马致远的一生,是在元朝统治的黑暗年代里度过的。他始终没有出路,既无法反抗,又不愿与世浮沉,苦闷彷徨之余,只好退隐山林。
退隐之后,马致远立即创作一组四首散曲《四块玉·恬退》,抒发自己怀才不遇、不满社会的心情,同时昭示自己不愿同流合污的清高品格。
—2—
那么,马致远五十岁“恬退”之后,日子过得怎么样呢?他过得逍遥吗?过得快活吗?
我的答案是:是的!马致远“恬退”之后,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恬静的田园,毕竟比肮脏的官场要好得多。所以,马致远回归田园之后,行走乡野,闲逛山水,结交朴实的农夫与渔父,吃最新鲜的菜蔬,喝新酿的村酒,并从中找到了人生的乐趣。
马致远“恬退”之后,创作了一组八首散曲《双调·清江引·野兴》,写下了自己的田园生活感受——
其一
樵夫觉来山月底,钓叟来寻觅。
你把柴斧抛,我把鱼船弃。
寻取个稳便处闲坐地。
其二
绿蓑衣紫罗袍谁为你?两件儿都无济。
便作钓鱼人,也在风波里。
则不如寻个稳便处闲坐地。
其三
山禽晓来窗外啼,唤起山翁睡。
恰道不如归,又叫行不得。
则不如寻个稳便处闲坐地。
其四
天之美禄谁不喜?偏则说刘伶醉。
毕卓缚瓮边,李白沉江底。
则不如寻个稳便处闲坐地。
其五
楚霸王火烧了秦宫室,盖世英雄气。
阴陵迷路时,船渡乌江际。
则不如寻个稳便处闲坐地。
其六
林泉隐居谁到此?有客清风至。
会作山中相,不管人间事。
争甚麽半张名利纸?
其七
东篱本是风月主,晚节园林趣。
一枕葫芦架,几行垂杨树。
是搭儿快活闲住处。
其八
西村日长人事少,一个新蝉噪。
恰待葵花开,又早蜂儿闹。
高枕上梦随蝶去了。
读一读以上八首《清江引·野兴》,我们能感受到马致远归隐田园山林之后,忘情物外,过得多么逍遥快活。
在远离尘嚣的僻远乡村,人际关系变得简单,人与人之间交往的繁琐俗事也少了不少。闲来无事听蝉鸣、看葵花开放,又看前来采花粉的蜜蜂,高枕而眠进入了梦乡。像庄周梦蝶一样,马致远竟然在梦中分不清自己和蝴蝶了。
最难得的是,马致远“恬退”以后,开启了他散曲创作的黄金时期。其后二十年,他创作了杂剧十六种,存世的有《江州司马青衫泪》《破幽梦孤雁汉宫秋》《吕洞宾三醉岳阳楼》《半夜雷轰荐福碑》《马丹阳三度任风子》《开坛阐教黄粱梦》《西华山陈抟高卧》七种。其中,《汉宫秋》是元杂剧中的精品。元末明初贾仲明称他为“万花丛中马神仙,百世集中说致远”,“姓名香贯满梨园”。
马致远“恬退”之后,创作了数量极多他的散曲作品,被后人辑为《东篱乐府》,现存小令一百一十五首、套数十六、残套七。在元代散曲家中,是创作甚丰的。马致远的散曲不仅数量较多,而且质量很高,明朱权《太和正音谱》说他的曲“有振鬣长鸣,万马皆喑之意”,“不可与凡鸟共语,宜列群英之上”,并推为元散曲家第一。
—3—
是的,马致远五十岁“恬退”之后,过得很逍遥,也很快乐。
回归田园的马致远,把乡野山林河湖视为“稳便处、闲坐地”,抛弃一切名利贪欲,甚至连打鱼江上、砍樵山中都摒弃了,只需要一爿小天地,“一枕葫芦架,几行垂杨树”足矣!
马致远的“野兴”,是一种忘情物外、远离喧嚣、隐居乡村的村野逸情。
他的这种思想,这种情趣,集中表现在被称为元散曲套数中之“绝唱”的《双调·夜行船》套数中。我们且看其中最有名的《离亭宴煞》:
“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分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人问我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可以说,“恬退”的马致远,其心境是旷达的,其日子是过得快活的。
这种快活,是一种难得的“闲快活”。就像他所写的那样——
“两鬓华,中年过,图甚区区苦张罗。人间宠辱都参破。种春风二亩田,远红尘千丈波,倒大来闲快活。”
马致远散曲的题材范围相当广,几乎涉及到感时、怀古、言志、抒情、写景、咏物、题情、谐谑等各个方面,被称为“一代巨手”(焦循《易余籥录》),在艺术上也有极高成就。
前人评马致远散曲,有说他“典雅清丽”的(朱权《太和正音谱》),有说他“老健”的(何良俊《四友斋丛说》),有比之于诗中杜甫的(王骥德《曲律》),有方之于词中欧阳修的(王国维《人间词话》)。现在更有学者认为其曲风格是“豪放”的。
而我这个“砖家”,却以为马致远的散曲,不是“豪”而是“旷”。就像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一样,马致远散曲所表现的,更多的是一种旷达。
马致远的散曲,是散曲史上的一座高峰。有人说散曲至马致远“堂庑始大,曲体始尊”(刘大杰《中国文学史》)。对此,本“砖家”高度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