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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年育树,百年育人。
千年育仙。
我本是南海石崖边的一只金丝燕。提起我的修仙之路,大概可以看哭十六亿中国人。故事里修仙的都是诸如狐仙,蛇仙之类,而我是一只呆鸟,是修仙族类中的冷门选手。
出生那天,当我顶破脑袋上的蛋壳,第一次睁眼环视花花世界的时候,就吓尿了。贴着崖边,屁滚尿流的那种。
作为一只鸟,我他妈的竟然恐高。小心脏在本就不宽敞的胸膛里上窜下跳,我一边念叨“艾玛”,一边不住的流出口水。
爹娘见状,相互掩面而泣。那种感觉,好像身体发肤受于他们的我,不是什么好鸟。
后来,兄弟姐妹都能外出觅食,我仍旧躲在巢中嗷嗷待哺。我除了能望着石崖下的深渊流口水以外,什么也不会。
崖上有采燕人,以采摘雏燕已长成的燕窝为生。由于长时间受到我口水的浸染和风化,我脚下的燕窝格外硕大。采燕人几次爬下山崖欲采,皆因为我的存在而放弃。
采燕人一脸嫌弃的看着我。而我只能无辜的摊开燕翅,表示可能我是一只假金丝燕。
当兄弟姐妹都可以和邻家小燕出双入对,筑巢生蛋的时候,我终于尝试了第一次飞行。
但这事不是我先动的手。
那天在我仰望天空四十五度,思考燕生的时候,我爹落在我身后,临门一脚,我就飞了。
那一次飞行一共持续了四十秒,而我只有二十秒的学习经验。后二十秒,我因恐高,吓得昏了过去。
醒来之后,一只家燕站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我擦去嘴边的口水,“卧槽,你可真他妈能吵。”
“你可真他妈能睡。”
“我睡了多久?”
“有二十多天了吧。”
家燕叫毛六百,据他而言,他是家族里第六百代单传,现在跟随观音大士修仙。
“禽类修仙不是都该归佛母孔雀大明王管吗”,我问。
“观音大士私立贵族学校,小班授课咯。包教包会,修不会,不收费。”
你确定这是修仙,不是修进口挖掘机?
“金丝燕,不错不错。名字里自带金丝,很有做贵族的潜质,符合我们的招生条件。”
我有一句那个啥,不知当讲不当讲。难道今年修仙界流行非主流,做贵族全凭自觉了吗?
“所以怎么修?”说实话,我并不相信眼前这个小挫逼。
“千年筑千巢。”
“我用唾液和稀泥,用泥丸垒巢”,毛六百补充道。
说话间,见一仙士,白衣素袍,衣袂飘扬,左手持一拂尘,右手掌心向上,托一白玉净瓶,内插柳枝,光华夺目。
仙士道:“阿弥陀佛。金丝燕,你可愿修仙?”
“所以你们修行筑的巢,就是给菩萨定制的发型吗?”我问家燕。
“你给我滚!”两个声音。
2
三百年通人语,三百年增法力,三百年成人形,三百年渡劫难。
我的修仙之路与毛六百相似,但不雷同。
毛六百千年筑巢,供千万禽类休养生息。
而我是筑千巢,供采摘,救人命,得修为。
我们的修行日常大概是这样的:
天亮了,请睁眼。
“滴,菜鸟卡。”
“滴,挫逼卡。”
我们一起去找派大星捉水母吧。
“滴,退卡成功。”
天黑了,请闭眼。
作为师兄,毛六百除了教会我飞翔之外,他的存在并未给我的修仙之路带来任何便利。反而让我本就惨淡的修为雪上加霜。
毛六百燕如其姓,做事毛躁。经常毁了我的燕窝不说,还喜欢给我出馊主意。他见我只用唾液筑巢速度太慢,教我在里面参杂茅草和泥土。
我生性懒散,凡事不爱思考。对毛六百言听计从,听之任之。
三百年了,我依旧不懂人语。
一个颓唐的午后,太阳慵懒的躲进一片超薄的云里,形成一个巨大的荷包蛋。当我望着荷包蛋发呆流口水的时候,白衣大士仙风道骨,哦不,仙风佛骨,款款降落。
海风吹得恰到好处,刚好可以撩动她素净的裙摆,波动她额前的散发。她恨铁不成钢地望着我,好像我是她带过最差的一只鸟。
出奇的安静。
我摊了摊翅膀,菩萨耸了耸肩。
出奇的尴尬。
三百年,我筑了三百只燕窝。却因其中多数参杂有茅草和泥土,无法治病救人,所以我的修为仅有百年。
我望着毛六百,做了个口型。大坑比。
毛六百头一歪。怪我咯。
我问菩萨可有速成的补救方法。
菩萨思忖片刻,“不如你去帮人渡劫吧。”
所以各位看官,你们都赚大了。你们至少省下了一盘瓜子钱。这故事除了修仙,还有穿越。我需要穿越回六百年前,一边重新筑巢修行,一边帮人渡劫。
我的燕生竟如此精彩。
“所以我这次回去,其实也是为了补卡重修咯?”
高傲的菩萨不说话,好像我那乌云和大海之间的远亲,海燕。
海燕呐,你可长点心吧。
“那我要帮谁渡劫呢?”
海上浪潮翻滚,波涛起伏。晴朗的天空忽然出现一道藏蓝色的裂痕。裂痕中,传出高亢悲鸣的,嗯,摇滚乐。深邃的裂痕,好像一个巨大的低音炮。
“那个人,叫马……,后来叫郑……”
这是一只和风细语的菩萨。音乐散去,裂缝闭合。海面风平浪静,空无一神。
大姐,您倒是把人名说全了再响BGM啊。
哭。
3
回到六百年前的我,还是一只金丝燕。只不过,作为差补,我可以通晓人语了。
那是一个愉快的傍晚,一连飞了百余里,我停靠在一个大户人家的屋脊上。西边太阳将落,缓缓穿过舒卷的浓云。浓云被镶上了金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煎蛋。
我望着煎蛋,任凭口水打湿我性感的胸毛。
然而爱恨就在一瞬间。忽然觉得腹部一热。咣当,两颗蛋竟从我体内脱缰而出。
若不是这两颗蛋,我恐怕都忘了交代,我是个妹子。
我是个妹子呀。
我恨恨地望着太阳,仿佛要控诉是它强奸了我。
然而太阳只是自顾自的安然西下,明确表示,这个锅它不背。
我小心翼翼地将两颗蛋揽在翅膀下收好。其实,我倒挺期待可以孵出小宝宝的。
那个下午之后,我再也没把太阳假想成一颗蛋。
屋檐下,是一个俊美的少年,项上挂着一颗花纹考究的长生锁,腰间别有色泽鲜亮的玉佩,一身绫罗,唇红齿白。他大概是这家的少爷吧。
少年独自一人蹲坐在院内的洗砚池旁,玩弄着一艘木制的航船模型。船模在洗砚池上起起伏伏,池水清澈透明。
我飞下屋檐,落在少年的突兀的肩胛上。少年吓得猛然一抖,跌坐一旁。我重新降落到他的小船上,送他了一个蜜汁微笑。
少年应该就是我要寻找的渡劫之人,因为他具有多数小说男主角该有的特质:
勇敢——第一次见到会说话的鸟,就敢与之攀谈;
诚实——觉得我是妖怪,坦白自己担心被吃掉;
友好——既然逃不掉,就先跟我做朋友吧。
“你是谁家的孩子呀?”我主动搭讪。
“我家有三个孩子,老大叫马大宝,老二叫马二宝,我是老三,我叫马三……”
“你叫马三立?”
“马三立是谁?”
“马三立是说相声的。”
“什么是相声?”
“相声啊,是一门语言艺术,讲究说学逗唱。”
“你会逗人吗?”
“我不逗人,我逗哏。”
“哦。”
少年的梦想是要作航海王的男人,哦不,是一个要环游世界的男人。而我的梦想,除了修仙,是把我的蛋尽快孵出小宝宝。
我把蛋拿给少年看,少年很喜欢它们。
“这两颗蛋是你下的吗”,少年艳羡地问。
“当然”,我骄傲。
“那它们的爹是谁呢?”
这我也犯难了。两颗蛋简直就是凭空而降。我修仙虽不认真,但三百年来仍是雏燕之身,六根清净。蛋它爹到底是谁呢?
“不如你来给它们当爹吧”,我一脸虔诚的望着少年。
赤色的夕阳,照映在少年线条清晰的脸上,人畜无害。少年答应得很爽快。若不是人燕有别,我都相信这是真爱了。
“吃饭啦,马三宝”,一个辨识度极高的粗犷女声。
“知道啦,娘。”少年应声。
马三宝。
4
我和马三宝之间的伟大友谊就算建立起来了。
我虽不能变成人形,但至少能陪马三宝说话解闷。我给他讲了崎岖的修行之路,教他以后认真做事。
我们相互约定,每日白天我去山崖筑巢修行,他在私塾认真读书,傍晚我们在洗砚池旁相见,角色扮演伟大的航行游戏。
那一年,马三宝十岁。
我,我好像是负三百岁。当然,穿越这事,我没告诉他。
我的两颗蛋仍旧安静,没有一丝宝宝要出世的迹象。
那一天,我依旧落在马三宝的船模上,洗砚池里的水,黢黑一片,不再澄澈。马三宝说,城外有军队打过来了,我们要把船开到深海里。这浑黑的池水,多像深海里的海水。
晚风有些凛冽,猛地吹来,我脚下的小船在洗砚池里大起大落,像极了在波涛汹涌的深海行舟。
那一晚,城外果然有军队打进了城。
烧杀淫掠,哭喊声此起彼伏。
马三宝一家死的死,跑的跑。一整座大宅子,一夜之间,竟再见不到一个活人。
而我手无缚蛋之力,只得抱着两颗蛋,小心地趴在屋檐上。
官兵很快发现了抱着双蛋的我。他们爬上屋顶,轻而易举地把蛋抢走。而我法术修为极低,自保尚难,更是反抗不得。
马三宝本是已经逃跑了的。但他惦记着我们的伟大友谊,以及,我们共同的蛋,所以又折返回来。
马三宝和我都是这个故事中的主角,但这一次,我俩的主角光环,一个都没亮。
为了要回我们的蛋,马三宝被官兵带进了小黑屋。
我除了担忧和等待,别无他法。
月黑风高说的就是那天晚上。阴湿,寒冷。我双手合十,默念我佛慈悲,但我佛却没有一丝要怜悯我们的意思。
两个时辰后,马三宝双手捂着裆下,从小黑屋里踉跄着走了出来。
“我们的蛋保住了,可是我自己的蛋却没了。”马三宝呜咽着,脸色青的发黑。
那一年,城内没有深海,少年没有大船,我们逃不了。
5
我非但没有帮他渡劫,反而让他遭难。
那晚之后,我再没见过马三宝。
马家大宅数次易主,洗砚池也被沙土填平。
又是岁末的时节,家家户户挂着红灯笼,鞭炮声声,庆贺团聚。
北方有归燕,是家燕。我想起了毛六百,估计那小子应该快能修成人形了吧。不对,这是六百年前,这会儿毛六百可能连胎都没投呢。
“嘿,伙计,你一个人”,家燕似乎都话痨。
“呦,还有两颗蛋”。
三年了,就算是个哪吒也该出世了。可是蛋,并没有。
“盘古大神,修炼万年,打破石蛋,开天辟地;齐天大圣,孕育千年,石破天惊,大闹天宫”,家燕说着,一脸享受,“你这两颗蛋,受你庇护,珍藏千年,估计……”
莫非我这两颗蛋,千年之后也能孕育出大人物?我准备收回嫌弃脸。
“估计能变成鸟蛋化石。”
滚。
“据我观察,这蛋没爹。没爹的蛋,怎么能孕育宝宝呢。”
怎么没爹,马三宝就是蛋他爹。可马三宝也没蛋了。没蛋的马三宝还能做爹吗?
“嘿,忘了介绍,我叫毛老大,这是我儿子,毛老二……”
毛六百的挫,是祖传的。
对不起,我不搞爷孙恋。
当确信再也等不回马三宝的时候,我选择离开。
一路向南。
那是一片海,海水深浅错综,明礁暗礁遍布,岸边皆是山崖峭壁。
我停靠于此,一心修行。得益于自小口水就多,唾液腺发达,不到四十年的时间,我竟筑巢三百有余,修为大涨,法力猛进。
而我也再未生过蛋。
那一日,天空浓云翻滚,响雷大作。天河撕裂,雨水成瀑布状倒灌下来。海面波涛翻滚,骇浪滔天。
海水浑黑,一如当年洗砚池中被墨染黑的池水。
远处,一支船队,飘摇驶来。
木质的船身,被雕有兽首龙纹的铁皮裹藏。船上,百余名赤膊的汉子,一边呼喊着号子,一边奋力摇桨。船首,一杆参天的大旗岿然屹立,旗面上书一个“郑”字,笔力浑圆,
风中猎猎作响。
甲板上,是一英武的将军,横眉冷对,怒视前方。已是天命之年,依旧雄姿勃发,苍劲矫健。
目光之深邃,一如他两道清晰的剑眉。
只可惜,他,和他的船,与这苍茫的大海相比,实在是太渺小了。汹涌的海浪,如同口器巨大的海妖,瞬间将半支船队吞没。
我佛慈悲。
我虽未遁入空门,但修行之路,全靠菩萨点化。我不能袖翅旁观。
只是,与这苍茫大海相比,我也渺小。
6
三百年成人形,三百年渡劫难。
只可惜,顺序错了。还未来得及成人形,劫难先来了。
将军指挥着他的船员,眉目紧锁,镇定自若。
只是,凌乱的发髻,绝望的眼神,将他内心的无助出卖了。将军不怕死,怕的是几百条铁骨铮铮的汉子,跟着他一起就这么去了。怕的是皇上的嘱托,富国的使命,他此生不能完成。
而我欲相救,需耗尽毕生修为,打开结界,供其返航。此后,恐怕我再不能修仙。
我忽然有点想飞回马三宝家的冲动,想看看那少年究竟有没有回家,我还没有帮他渡劫。我想看看有没有新挖的洗砚池。
我望着眼前的将军,心想,马三宝要是能活到现在,应该也是这般年纪了吧。
我无暇再多想其他。巨浪袭来,木船再无法承受。
我耗尽修为,打开结界。只觉得骨酥肉碎,顷刻间,就昏死了过去。
梦境中,我听到将军的呐喊,“在下马三宝,承蒙皇恩,得御赐姓名郑和,今我代表大明王朝,代表八百水手,感谢上仙救命之恩……”
马三宝。
郑和。
大明朝廷。
下西洋总兵正使郑和,六下西洋,死里逃生。带回燕窝三百盏,极为珍贵,得以加官进爵,红极一时。
这一年,城外有大海,少年有大船,我们还是逃不了。
逃不了命运。
我佛慈悲。我真的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坐在一间中学的教室里。
那是一节历史课。
讲台上,一个头发烫满小卷的中年女教师,狠狠地敲着黑板。
“同学们,这是一道送分题呀。我关某人不看书了,给你们默写下来。”
“郑和,原姓马,名和,小名三宝。“郑”为赐姓。公元一三八一年冬,明朝军队进攻云南,马和仅十岁,被俘后遭阉割成太监,进入朱棣的燕王府当差。”
“一四二一年三月三日,郑和第六次下西洋。次年于镇东洋中,官舟遭大风,掀翻欲溺,舟中喧泣,急叩神求佑,言未毕,风恬浪静,中道回国。”
老师手指呈兰花状,捏着粉笔,仿佛捏着一根仙草。黑板上,苍劲的大字,款款而出。
“你看关老师的头发,跟房檐下的燕巢多像……”
“好眼力。”
“这发型出家不用修行,活脱像个佛爷。”
“好想法。”
好捧哏。
“毛千禧,马小宝,你们俩给我滚出去。”
两个少年嬉闹着起身,其中一个,一脸猥琐,挫相十足。
我猛然一惊,鬼使神差地伸手至另一个少年的裆下。
挺饱满的。
害臊时的少年格外好看。正值傍晚,赤色的阳光,照映在马小宝线条清晰的脸上,唇红齿白,人畜无害。
我拿出镜子,镜中的少女眉目清秀,垂落的长发偶有金丝。我心满意足的走出教室,跟两个少年一同罚站。
“嘿少年,这次你有蛋。”
本故事纯属虚构,切勿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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