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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华说:“天才能够洞察眼前的世界,进而发现到另一面世界。”我不是天才,甚至与“才”都挂不上钩。我只是想透过眼前的村庄,看到生我养我的地方的“另一面”,那样,我才能在真正意义上“游”过我的村庄——田坝头。
——题记
滋养一方天地万物的源头
一场暴风雨之后,我决定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田坝头去看一看,游一游。因为那个地方,是我一生不舍的牵挂。因为只有那个地方,才能洗净我一身的疲惫和忧愁。
我是背负着一具疲倦的身躯回到我的村庄田坝头的。最近公事和私事交织缠身,让我的身心俱惫,头脑昏沉,需要一点自由的空间和呼吸一些清新的空气,以慰心灵,头脑里便本能地想到了田坝头。
我的村庄田坝头,位于中国西南腹地贵州境内的东南山区,有一条蜿蜒曲折犹如蛟龙出海形状的溪流从西北方流向东南方,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典型的南方小山村。在南方呆惯了的人,会觉得这样的小山村再平常不过,有山,有水,有森林,有田园,还有质朴的苗民。我的村庄的八十余户苗族乡亲就聚居在一座虎形坡坡脚。村庄的面前是一片平整绵长的稻田坝子,对面是一座龙形长坡,向着西面延绵。龙形长坡的延绵阻断了稻田坝子的延伸,最终与村庄的虎形山一溪之隔,相视相对,有种龙虎戏水的味道。到过这里的人,从沿路的前一个村寨一眼望见从东南方豁大的入口向西北方扩展的稻田坝子突然被阻断,顿时眼睛就亮了,原来真的是田坝到头了。
当我疲惫的身影出现在龙池的小映寨西寨头,我的村庄便一下子扑进我的视野,仿佛两个久违重逢的老友突然相遇,它的热情一下子温暖了我的身心,让我顿觉精神为之一振,感觉到全所未有的放松和温馨。我的眼前是一片暖暖的散发着稻香的浓绿,从小映寨西寨头窜过罗丹,直抵我的村庄的西北方。当一个人的视野整天被县城里的钢筋、混凝土、沥青以及粉、红、黄、兰、白等各种颜色的瓷砖和涂料所包围着,视觉的疲劳让内心渐渐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慌,童年里的那片绿色田园便开始在脑海里扩张。但一片绿色田园驻进一个人的身体器官里,和一个人置身融入一片绿色田园,后者给人的心灵的触动无疑来得更加强烈,更加激荡人心。
回到我的村庄的心情原本是很急切的,但当熟悉的田坝,熟悉的浓绿闯入我的视野,急切躁动的心便安稳平静下来。我缓缓地一边向着村庄进发,一边用心打量着村庄。村庄还是记忆中的村庄,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天色有些昏沉,低空盘旋的蜻蜓占领了大部分领空,让村庄的立体感更加突出。前段时日,当我再次置身于北方广袤无垠的黄绿相间的大平原,我的心以及我的魂便被那整洁的没有立体感的平原景色所深深吸引,以至有渴望客居他乡的强烈向往。但当我的村庄再次闯入我的心田,北方的平原景色便失去了美丽的色彩,仿佛色彩斑斓的彩色照片在时间的淘洗下变得灰白模糊。
当我行至罗丹,我想到儒贝尔的话——美!这是用心灵的眼睛才能看到的东西——于是我停下脚步,站在罗丹的寨前,选择一块稍高的土丘站上去,打算停下来好好用心观察一下生养自己的村庄。以前总觉得“罗丹”这个地名很有意思,因为它和法国雕刻艺术家罗丹同名,一下子就让它有了艺术的质感。田坝头则不同,读起来干瘪瘪的。但此刻,当我驻足在罗丹,从远处用心观摩我的村庄,我突然发现这田坝虽然到头了,但却滋养了周遭的万物生灵,包括那条“龙”和那只“虎”。田坝头这个名字一下子就在我的心里变得神圣起来。我仿佛发现了“田坝头”这个地名由来的奥秘,一时间兴奋异常。
兴奋过后,我陷入了沉思。难道生养我这么多年的村庄,就只有这么点意味?真的就是田坝的尽头?
当我的思绪从田坝的尽头沿着溪流折返时,猛然发现这片浓绿的田园坝子从田坝头开始,向着东南方向的罗丹延伸,接着转向南方的龙池、三合一路蔓延,转而兵分两路,向西拓展至看寨、帮寨,向东拓展至架寨、亮司,最后直抵敦寨镇区。我豁然开悟,原来“田坝头”指的并不是田坝的尽头,而是田坝的源头。它滋养的何止是田坝头周遭的生灵,它滋养了整个敦寨镇区域内的天地万物。
骤然醒悟,原来“田坝头”的美,在于它是滋养一方天地万物的源头。
一个诉说历史的溶洞
走进我的村庄田坝头,它那四季变幻的美丽盛装此刻无法尽览。我知道你想看看它穿上粉白相间的青春连衣裙娇羞的模样,我也知道你想看看它披上金色绸缎外衣举止端庄的模样,但是此刻,我的村庄身穿着一件纯碧绿色的旗袍平静祥和地望着我,它知道我要回来。
从东寨头走到西北寨头,穿行在村庄的腹地里,那些历经年月雕磨洗刷的老木质房屋,顿时显现在我的眼前,散发出岁月的淡香。唯一遗憾的是,随着一部分木质房屋被砖瓦房取代,老木质房的岁月气息不再那么明显。同样散发着岁月的气息的,还有村庄西北寨头的诸葛洞里布满青苔的岩石。
诸葛洞最初被人们称作什么洞,不得而知。只知道根据村庄的老人们口口相传,早在三国时期,这里便有先人居住,诸葛洞便因诸葛孔明驻军于此而得名。关于诸葛孔明驻军的痕迹,在进入诸葛洞前三十米开外的两块相互依偎相互支撑构筑成一道纯天然拱形门的大岩石上。那里有曾被人使用器械凿开岩石打造的印痕模糊、青苔斑斑的登岩步梯。那道天然的拱形门,总会伴随着吹出一口口凉气,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一张欲言又止的大嘴,想诉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当我从村庄西北寨头沿着溪流逆流而上,那镶嵌着历史印痕的天然拱门已然不见。因为早在八十年代,村民们的头脑完成被联通外面精彩的世界的迫切和热情所填充,根本没有保护文物的意识,那道天然的拱门便粉身碎骨填埋在通组公路厚实的路基和寨上小学教学楼坚实的地基里,完全融入到大地宽容的怀抱里。此刻,我只能从年幼的记忆里依稀回想起它的模样。我曾一次次在登岩步梯上爬行,藉由步梯指向诸葛洞其中一个洞口,猜想那道天然拱门后一定还有一块紧紧相连的大岩石,或许是因为战争的原因被破坏掉,以至融入历史的河流,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当我来到诸葛洞前,除了潺潺的溪水流淌的声音,我听见几声清脆幽婉的雀啼从山崖峭壁上丛林深处传来。此刻一只黑毛黄牛正在不远处的桂花树林里悠闲地啃着青草,不时伸颈昴头探视远方发出几声惬意的哞叫,让我的游行陡增几分诗意。
诸葛洞前绿树成荫,藤蔓交错,为诸葛洞增添十足的神秘色彩。据村庄的老人们讲述,诸葛洞汇聚着古代先贤的灵气,以至洞内能够生长一株常年不见阳光的竹子。但关于这株神秘的竹子,讲述的老人们也只是深表缺憾地使劲摇头,终究是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证过。更为神秘的还有诸葛洞洞顶形似牛蹄印的巨大石孔。有人传说洞里住着一群倒立行走的金牛,体型庞大,力大无穷,在岩洞顶部留下了深深的足迹。也有人传说那是诸葛亮大破孟获的火牛阵中的牛脚印。但我更情愿相信金牛的传说,毕竟在我年幼第一次踉踉跄跄走进寒气横生的诸葛洞,仰头望见洞顶两排深陷岩壁犹如铜锣般大小的牛蹄的印痕,我的童话故事里便充满了对金牛的想象。
当我再次拨开诸葛洞前的藤蔓探身入洞,一硕大洞厅便呈现在眼前。此刻洞内幽凉,洞外闷热,一步之间,仿佛跨越两个天壤之别的时空,内心激动不已。硕大的洞厅内,中间的钟乳石从洞顶插入洞底,形成一面似隔非隔,颇有层次的钟乳石墙,把一个溶洞分隔成彼此联通的两洞室。久素负大名的《戒谕碑文》和三首诗就镶刻在左洞室的右岩壁上,只是年代久远,风蚀严重,青苔斑斑,字迹早已无法辩识。但据史志记载碑刻诗文如下:
戒谕碑文
我大观初年,筑隆州于湖耳西道,十余年而废之。自是不沾王化者几百年矣。景定辛酉夏,靖守徐将军巡边,蛮酋诱而害之。五月,当职被命守靖,於是为招讨计。秋八月,荆湖吕相公调集兵马毕会,遂进师攻讨。千兵万马,大弓长戟,威震岩谷。是役也,当职凛痼牌之,指授一意,以生灵为念,不事杀戮,故临阵招降数四。奈狼子野心,祖陆梁固态顽然弗率,不得已而加兵,至于青烟断野,白骨枕途,岂是当职之本心哉。其至今既降之后,各训尔子孙,弃尔弓弩,勤尔手足,毁尔牌甲,卖剑买牛,卖刀买犊。率丁男丁女之少壮,从事田亩,男耕女桑,各归圣化,永为王民。毋攘刀挟弩以仇杀,毋偷牛窃马以生事,毋坐草促人以邀富,毋抵欠粮钱以欺官,自干斯咎,剿戮无怨。故兹戒谕,各仰攘刀挟弩以仇杀,通知。
大宋景定二年辛酉戊戌月郡太守节制古随张开国书刻
诗一:
罗细龙池榜密蛮,恃其岩洞逞凶顽。
狼烟才举蛮烟尽,噍类无遗骨满山。
诗二:
招降讨叛得其宜,蛮蜒闻风畏我师。
丁米官资安谕了,从今用夏变诸夷。
诗三:
赫赫王师下九天,风除霆扫净蛮烟。
这回招讨成功了,谈笑封候则易然。
翻阅《贵州通史》《黎平府志》,就会发现《戒谕碑文》反映的是南宋景定元年(1260)时的一桩血案。据载当时任靖州知府的徐广巡边到新化龙池,被当地苗民首领诱杀,后葬于新化。后继任知府张开国打着“彰王化、惩逆苗”的旗号对当地苗民大开杀戒,一时“青烟断野,白骨枕途”。事后他为了炫耀特在洞内刻下这篇《戒谕碑文》和三首诗。
想到这惨痛无比的伤心往事,我的心便阴郁起来。洞内的其他天然美景,纵如地上谓为壮观似雨后春笋般林林立立的钟乳石,此刻也提不起我的兴趣。我深思着,慢步走向洞口。待得走出洞口重见天光,才长舒一口气,从阴郁中走出来。
关于诸葛洞沉淀的岁月气息,总是显得阴森和厚重。但那历史的故事,不论游人来去悠哉抑或匆匆,诸葛洞都会以它特有的叙事去诉说,我们无法拒绝。
一棵把故事镶嵌在年轮里的树
到一个地方游历,无非是看山,看水,看树,看文化。我看过我的村庄的山水千百遍,我刚刚从诸葛洞的历史叙事里走出来,我想看看我的村庄里的树。
罗丹说过:“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其实生活中也不缺少故事,只是缺少发现故事的视角。在我的村庄田坝头,想要去寻找故事并不难。只要你找到一个融入村庄的古树,你就会从它密集的年轮纹路里找到想要的故事。
我的村庄的古树少之又少,如果细心观察,就能发现只要用十个手指头就能计算过来。当我走到村庄的中央,我深深地被一棵枝繁叶茂、绿叶成荫的不知名的古树所吸引。我之前写过这棵树,我依然还不知道它的学名,我只知道村里人都叫它“桉棹可树”。当一个人走过忙碌而疲惫的一生,终于放下所有的包袱和负担步入耄耋之年,他的内心一定会平静而安详。我想这棵走过了几百年时光,相对于人的年龄来说老态龙钟的“桉棹可树”,此刻它的内心也一定是平静而安详的。
我坐在它的浓荫,任由夹杂着稻香的微风抚摸我的脸颊。“桉棹可树”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或许它见过太多的大风大浪,根本没把这点微风放在眼里,当一回事。它甚至也没有偷瞄我一眼。当我抬头望向它时,它正深情地望向位于东北偏北方向的那座瓦砾支离、门窗破败的田坝头小学教学楼,眼瞳里闪着泪光。是什么样的故事,让一个原本安详平静的古树为之动容和感伤。我把目光转移望向那座早已被并校后弃用,如今房体上写满了风吹雨打的痕迹和破败不堪的沧桑的教学楼。身边的一位老人突然冒出一句话:这座教学楼从兴建到衰落,“桉棹可树”全部都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
提及这座教学楼的兴建,我回想起八十年代的那些年幼记事。当时的村庄,古木成林,绿树成荫。后龙山上的古木参天,白天黑夜都快乐地哼唱着让人放松易困的歌谣。那时候我的村庄里只有党支部书记一户人家买得起黑白电视,我们这些好奇心强的孩童就整天晚上摸黑往他家里跑。也就是那时,县里发出加强教育建设的号召,那些喜欢在白天黑夜里哼唱歌谣的参天古木便一棵棵应声倒下,用身体的遍体鳞伤,释放着“百年树人”的强烈信号。古树的牺牲,并非平白无故,它们用年迈的生命为村庄换来一座崭新的砖瓦教学楼。
或许是因为古树们知道牺牲有所值得,当从后龙山古松树的肢体里取下的部分木板镶嵌在这座教学楼的天花楼时,它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当学生们置身教室,朗声阅读抑或静心听讲,仿佛还能听到阵阵松涛声。那是古松树的欣慰的笑声吗?又抑或是镶嵌在教学楼里的木板被教育熏陶出了灵性?或许就是这些凝聚着几百年岁月精华的古树把智慧转移到这座教学楼里,让我的村庄培育出十二名大学生,由此改变了很多家庭的命运。“桉棹可树”看见了一切,也写下了一切。当古松树的歌声伴随着教学楼的弃用被终结在历史的时空里,“桉棹可树”在自己的年轮上为这个值得村庄永远铭记的时代故事划上了句号。
我猛然发现,这是一棵把故事镶嵌在年轮里的树,一棵有思想的树。“桉棹可树”虽与我不语,但其实已与我交了心。我再次想到儒贝尔关于美的阐释,便心领神会地笑了。
作者简介:龙立霞,北京理工大学法学学士,贵州省锦屏县人,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黔东南州作家协会会员、凯里市飞龙雨文学社第三届理事,鲁迅文学院国土资源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2017年贵州省青年文学培训班学员。先后在《大地文学》《光明日报》《中国自然资源报》《贵州作家》等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若干,多次在全国征文赛事中获奖,2017年4月获第三届宝石文学新人奖,散文《一生有你》收录在《青未了——鲁迅文学院国土资源文学班作品集(2017)》。著有散文集《乡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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