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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到温州,最惦念的是梅雨潭。
我们大概都读过朱自清先生的名篇《绿》。1923年,朱自清从北京大学毕业,南下温州执教。期间两次造访城南的仙岩,有感于梅雨潭的绮丽而著文。
不知你怎么想,我确曾诧异于他笔下行文的造作——“像少妇拖着的裙幅”,“似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可时间久了,又觉出自家的不确信来:他的所见、所思,难道不是这样么?何况那时他也就二十出头,正是春天般的绚烂年华……我何故怀有异样的疑惑呢?
无论如何也要去走一遭,看一回了。
夜雨初歇,满山都是朗润的,清鲜的。一条溪涧顺势而下,形成“仙岩三瀑”。上为龙须瀑,形似游丝,神采飘逸;山腰间有雷响瀑,山如覆瓮,声若洪钟炸雷;最底下的,就是梅雨瀑,因水花飞溅形似白梅而得名。其下积水成潭,也就有了“梅雨潭”。转过一处岩角,看到唐代姚揆的《仙岩铭》摩崖:“维仙之居,既清且虚;一泉一石,可诗可图。”心中所念,不知道梅雨潭如何诗?又如何图?
山石蹭蹬,石径依着溪涧宛转,耳闻的只有潺潺的流水轻响,间或一两声山雀的啼啭,仿佛使着小性子和你嬉闹的。于是,听到哗哗的水声了,不是湍急的奔泻,而是欢愉的跳跃,是丝丝缕缕汇聚成的珠玉之声,又仿佛孩童按捺不住的呵呵呵的笑声;来不及喘口气儿,便迎面撞见了——
哦,你就是“女儿绿”么?
梅雨潭沉在涧壑里,周遭是高下耸峙的山岩。草木层层叠叠的,这儿一丛,那儿一片,一簇绿荫陷落在另一簇绿荫下面,仿佛都想着法儿探到潭面上去,掬一口水么?照一个影么?山崖想必发了愣,不然何以痴痴凝望潭中的倒影?天光慢慢地挪移啊,云影飘然而去,又飘然而至,仿佛勾留这一潭碧水而徘徊犹疑……就这样,树影,山形,日光的晕和浮云的殷勤,都沉淀在碧阴阴的潭水中,清波荡漾,粼光熠熠,散射出满池的五色波光——
你就是朱先生“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甚而“掬你入口”的“女儿绿”么?盈盈的一潭碧波,明艳得如同一整块翡翠,一头缀满大大小小晶莹透亮的飞珠散玉,倏忽即逝,又扑迭而至——
瀑布就从岩崖的豁口跌宕着直泻而下,飒爽有声,如同一袭迎风飘举的缎袍;又像无数簇集的银鱼,撒了欢的,拥挤着,争持着,跃入潭中。雨珠四散,也确乎像极了旋飞飘扬的白梅,轻盈,又不失锋芒,闪着奇异的光……不由得赞叹,如此俊秀!高一寸,怕是伟岸了;瘦一线,则又纤弱了。
朱先生则只在意“绿”了,他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那是“醉人的绿呀”,“满是奇异的绿呀”——“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还“滑滑的明亮着”……
没有亲见梅雨潭的碧水,难怪要怀疑辞藻的轻率乃至狎昵意味;然而你亲近了,便觉出自家的形容萎顿心地芜杂来。还能用什么来形容梅雨潭呢?可有更贴切的语词来描述梅雨潭呢?我只能坐在梅雨亭中暗笑自己的浑浊了。
“这潭水太好了!”我仿佛听到朱先生由衷地感叹了。他和朋友们大约也是在这儿驻足观望的,想必心旌荡漾,不能自已。他说:“我这几年看过不少好山水,哪儿也没有这潭水绿得那么静,这么有活力。平时见了深潭,总未免有点心悸,偏这个潭越看越爱,掉进去也是痛快的事。”
也许就在这梅雨亭中,他谈论历来山水游记,写瀑布的多,因为它是动着的,变化着的,写起来容易生色;潭水是静的,写起来就难得生动。进而拿柳宗元《永州八记》中的《小石潭记》、《钴鉧潭记》来作比较,说“这次回去,是非写不可了”。
是有了《绿》,有了《温州的踪迹》。
怎么看也不满足的。坐亭中,想象着若有丹青妙笔,定然作大幅山水,皴披山石,点染草木,如此可见白练悬飞,云烟漫卷;踱步至亭下,有岩洞贯通前后,再看,则似尺幅寸缣,一枝斜逸而出,两三石斗角峥嵘,清白山水近若窗前;如果能攀上前面的高崖,俯视无碍,又会是怎样的画意诗情?可惜我不能作画,也无法表达我的欢愉与想往——
一潭碧水承得下著作家的深情,一个乱世却容不下他冀求安静的书桌。随后发生的江浙之战,迫使朱先生离开了温州。然而温州之“山清水秀,人物隽永”,一直为其心念所系,他在《我的南方》诗中写道:“我的南方,我的南方,那儿是山乡水乡!那儿是醉乡梦乡!”
醉梦所念,不会少了梅雨潭!
梅雨潭也感念先生。梅雨亭外,还有一座是“自清亭”,在山路一侧,不消说,是纪念朱先生的。亭中立着石碑,镌刻《绿》手稿全文。我又从头默念了一遍,隽秀的笔体,繁复的比拟,却不再觉得侬丽粘腻,而是清新熨贴的了。默默中,仿佛有一个矮墩墩、戴着圆框眼镜的年轻人,正对着你轻轻颔首,浅浅地笑着……
念一抹绿韵
我在梅雨潭等你
念一声轰鸣
我在雷响潭等你
念一份飘渺
我在龙须潭等你
念一方佛音
我在仙岩山等你
编辑:瓯越文化 海子在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