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文章阅读
母亲肯定读过书,起码读过年把私塾。这当然仅仅是我的猜度。读一年级时,有人说我聪明,已认得不少字。
偶见母亲坐在屋里,手拿一卷手抄本的《增广贤文》在读:“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
间或放下书本,她也能背出其中的不少“名言”“警句”:“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路遥知马力,日久知人心……”母亲用的是土话,听起来却像吟唱,颇有韵味与磁性。故而半个多世纪后,我仍能背出那些经典句子。
入学不多久,母亲便考我的算术。她问:
“七加六等于多少?”“十三。”我答。“八加九呢?”“十七。”“十减三等于几?”“等于七。”……“哦。算你有进步。记住,读书一定要认真听老师讲课,不可偷懒。”
汉江滩有个唱汉剧的农民釆茶戏剧团,常到四邻八村演出。上世纪60年代初某夜,母亲用背带背着弟弟,牵着我,入滩看排演。汉江街的文化室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热闹异常,人们围着村里几个唱釆茶戏的演员看他们排演。一曲终了,忽见母亲竟背着弟弟走上不是舞台的舞台,开嗓唱了起来:
啥马楷噫嘻哟嗬啥马楷噫嘻哟嗬噫呀优噫哟嗬……
只记得这么几句,什么意思,那时懵然无知。
唱毕,母亲又回到座位,静观别人唱戏。
父亲溘然去世,对母亲不啻是个重大打击。从此,再没见过她唱戏、吟颂《增广贤文》,话也少了,每天早起,挑水,烧火做饭,哄、喂弟妹吃饭,喂鸡,喂猪,出工,傍晚回来侍弄菜园子,浇水,施肥,除草,摘菜,再煮饭,休息日上山砍柴,摘猪草……忙个不停。
我最喜欢母亲趁墟。每次趁墟,她都会买些糖果饼干之类给我们兄妹仨。有时还会买一块猪肉,改善生活。
某日母亲又去趁墟,我与弟弟留守在家。想起平日母亲为养猪整日劳碌奔波,于是也学其样,去田头溪边,摘几把嫩猪草扔进家门口的猪栏,喂那两条猪。两条猪初始还“啧啧”有声,吃得甚欢,不料才“和平共吃”一会儿,大猪就霸蛮,挤兑小猪,还踢咬它。我为遭欺负的小猪愤愤不平,用棍子敲打大猪,大猪仍不予理睬。于是怒火中烧,回家拿出一把柴刀,待大猪尾巴伸出栏外,左手将其抓住,“叫你当恶霸!”右手举刀狠命一砍,“啪”的一下,大猪在惨叫声中,一截猪尾巴便一分为二,我手里抓着后半截。
我的荒唐行为惹恼了母亲。趁墟回来的母亲看见鲜血淋漓的大猪,边骂边用绳子将我捆绑在屋边的一根木桩上以示惩罚,村里一群孩子围观着看热闹。隔壁十婆老闻声过来,见状,对母亲说:“放了他吧,小孩子不懂事的。”母亲心一软,便解开了绳子。
我东游西荡,天黑了,才惴惴不安回家。只见母亲伏在台桌上在叹气抹泪。她是为我的不懂事?为被砍掉尾巴的猪?还是为她自己坎坷的命?
我不知道。
我深为自己的鲁莽与愚昧而后悔。
母亲改嫁离开汉江滩前,对独自留下来不随她走的我进行了一番做人教育:“今后妈不在你身边了,你千万不要学偷骗、做坏事,要努力读书,读到书,大个(长大)才有出息……”还进行礼貌教育:“见到长辈要有礼貌,打招呼。”
村里几十户人家两三百号人,那么多人,怎样打招呼?我面有难色。
于是,母亲一户一户地教我:“某某的爸,要叫他三伯;某某的妈,要喊她六婆;某某的奶奶,要叫一婆老”;谁该叫“三姨、六叔、七伯、八娘、十叔老……”年轻一点的该叫“某哥、某姐”等等,悉数教了一遍。母亲的叮咛在我心里扎下了根。我虽嘴笨舌拙,但从此见到长辈都会恭敬地打一声招呼。
改嫁到大富蒙洞后,每年我都会去看母亲一两次。在蒙洞她又生了三个孩子,不消说参加生产队劳动,就是种菜、养猪、操持家务,就够她忙累的了。有日趁永和墟,在卖菜的地方见到她,她面前摆着一箩半青半红的尖辣椒,乏人问津。她说一斤能卖九分钱,如全部卖掉,可赚一元半左右。她给我两毛钱,让我去买碗油糍或混饨吃,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钱,也没思量她挣一毛钱有多艰难。她那一箩辣椒是否卖光了我不知道,揣着两毛钱,我高兴地离开了她。
1973年冬某日,德星弟来到我读书的永和中学,告知我母亲病重,想见我。我向老师告了假,匆匆赶往大富。走进卫生院母亲的病房,恰逢她正伏在床边朝地上的痰盂“咯—咯”地呕吐。见到我,她吃力地坐到床头,微笑了一下,高兴地说:“你不来,怕是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唉,刚才黄胆苦水都呕出来了。”我的心一沉,眼泪夺眶而出。仔细端详母亲,发现她瘦了,更虚弱了,鬓边又添了些白发。她告诉我,她得的是风湿性心脏病,医生说是过于劳累造成的,已经很严重。“这回怕是好不了了。”属于母亲的河流日渐干涸,而我情感的河流却在澎湃。我陪了母亲一星期,为她端水,帮她取药,听她半夜呻吟、呕吐,我焦虑,揪心,为母亲难受,安慰她,但也无能为力。我请假的时限到了,临别那天下午,我对她说:“妈,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说完,依依不舍离开了卫生院。
走出院门,经公社党委、粮所、百货公司,绕了半圈,上了公路,又走了一小段路,下意识地往左边卫生院方向望了一眼,蓦地,只见卫生院侧边水渠与菜地边,站着一个人,很是眼熟,定睛细看,竟是母亲!原来,她不顾沉疴,起床出门,冒着凛冽寒风,来到溪渠边,知道我必定从这里路过,肯定是为了再看我一眼。我心里一热,喊了一声:
“妈!”
“苟广!”母亲吃力地叫了一声我的乳名。
隔着溪渠与菜地,母子俩伫立着,对视着。
良久,我喊一声:“妈,你保重,我走了。”说完,三步一回头地离开大富。
这是我与母亲的最后一面。
这是最刻骨铭心、最悲情的最后一面。
几天后,德星弟又来到学校,哽咽着将噩耗告诉我:“妈……她,她……”
我立刻明白了什么。最不愿听到、最不幸的事终于降临了!原来母亲早几天病情加重,被送去县人民医院,早上大叫一声“我很难受!”医生赶来,抢救无效,匆匆离世。见到躺在太平间的母亲,我泪如泉涌,不愿相信、但又不得不接受这一残酷的事实。
送别母亲,我终于意识到,我真的是一个失去父亲又没了母亲的孤儿。
“梦里依稀慈母泪。”常常,我会在梦中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她的谆谆教诲,她那辛勤劳作的身影,还有卫生院溪渠边的最后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