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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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写过一首《鹤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随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吟低唱。”

这是柳永求取功名，却无缘金榜，名落孙山，因而引发的失意之作。随不了“风云”，干脆去“狂荡”，去“烟花巷陌”，去“偎红倚翠”，这倒没什么。没想到的是，词尾“忍把浮名，换了浅吟低唱”的千古名句，令他雪上加霜，在仕途之路上摔了个大跟头。

有这么个典故：“柳三变（柳永原名——引者注）喜作小词，当时有荐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词柳三变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词。'由是不得志，日与懁子纵游倡馆酒楼间，无复检率。自称云'奉旨填词柳三变。'”

有人，把仁宗皇帝的话传达的更具体：“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

柳永虽然沉湎于“风流”中，可说什么也忘不了“浮名”。老天觉得可怜，终于在五十多岁的时候，保佑他中了举，随后做了个芝麻官，屯田，所以又被称为柳屯田。可在一生中大好的黄金时代，却只能“浅吟低唱”。

这也倒好。尽管少做了几年小官僚，可为大词人提供了开阔的吟咏空间，给诗词史增添了更多的辉煌篇章。也算因祸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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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于羁旅行役”，这是词论家给予柳永的一致评价。

“羁旅行役”说白了，与今天广泛流行的“漂”，是一个意思。在人的生命历程中，“漂”可以说是个最常见的状态，或者说，人几乎都离不开“漂”，就生活在“漂”中。

比如柳永那个时候，去边塞戍边服役，追求功禄为官任职，想发财经商做买卖生意，还有什么找酒馆青楼寻欢作乐，游山玩水，去乡访友等等，五花八门，都是“漂”亦即“羁旅行役”的各种各样的体现方式。

柳永仿佛发现一座蕴藏丰富的金矿，在此开掘出了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的光彩夺目的艺术题材。

“游宦成羁旅，短樯吟倚闲凝伫。”，“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旧赏轻抛 ，到此成游宦。”，“叹年来踪迹 ，何事苦淹留。”，“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游宦区区成底事，平生况有云泉约。”，“海阔天空，未知何处是潇湘。”，“凝泪眼 ，杳杳神京路。”，“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秦楼阻，旅魂乱”。

类似这样的语句，在柳永词中，此伏彼起地出现在眼前。他的许多名句，像“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执手相看泪眼 ，竟无语凝噎“，“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更好似珠玑，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成为千古绝唱。

“羁旅行役”就是如此重重叠叠，浓浓郁郁的覆盖在他的清辞丽字里。

上面随便摘引的短句中，有这么些“叹”，“伤”，苦”，“念”，“乱”与情怀心思紧紧粘连在一起的字词，好不悲哀凄凉。而导致涌现这样心态的直接原因，常常是“佳人”。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佳人”，呆呆的遥望着远处，总错误的以为驶来的船，是“我”归来坐的小舟。而且是“误几回”。可见思念的痴情，多么急切。“误”了不是一回两回，是“几回，又折射出“佳人”一副天真烂漫的憨态，可爱可怜。身居“妆楼”，大概不是小家碧玉，是流连于歌馆或者妓院的“佳人”吧。

出现“佳人”的地方还不少。而“翠娥执手”中的“翠娥”，“为伊消得人憔悴”的“伊”，也是“佳人”。她们的身份，没必要去追究那么清楚。

的确有直接写到“妓女”的词作。《曲玉管》里的“杳杳神州，盈盈仙子”，这“仙子”指代的就是“妓女”。而《迷仙引》中：“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则明目张胆的把“妓女”当成了中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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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像一石激起千层浪，很自然的在评家论者那里引发出一片贬斥指责之声。“柳词格不高”，“耆卿（柳永的字——引者）虽极工，然多杂以鄙语”，“耆卿长于纤艳之词，然多近俚俗”，（柳词）“綺罗香泽之态，所在多有，故觉风期未上耳”，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简直就是口诛笔伐了。

其中矛头集中指向《定风波》这首词中的如下几句：“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 ，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 ，腻云亸，終日恹恹惓梳裹。”

不要误会，这里写的不是“佳人”那类女子，而是个良家妇女，思念“漂”在外面的丈夫，并且责怪自己当初不该让他出去奔波，“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过这样的小日子，那该多好。多么正常的相思相念，找不出半点不干净的地方。

问题在于涉及到了“香衾”，也就是睡觉的被窝。还有曾经被丈夫温暖过的酥胸，如今凉了。由散乱的头发想到耳鬓厮磨。以及还可以继续联想到许多许多，越联想，越觉得不堪入目，越觉得是“鄙语”，“近俚俗”了。

孔圣人有言在先：“食色性也。”占了“性”二分之一的“色”，跟吃饭喝水一样，不能少，也一样的普通自然。出现在诗词中，可以含蓄，也可以明白透彻，当然需要讲究点分寸。柳永是不是太过分了呢，那就是仁者见仁 ，智者见智了。

全面引录的那句“然多杂以鄙语”之后，还有这样一句：“故流俗人极喜道之。”这里，准是把“流俗人”看成低于文人雅士的凡夫俗子。其实是偏见。“流俗人”肚子里可能没那么多的之乎者也，但并不意味着这些人就没有欣赏评价词作的资格和能力。

尽管柳永词“不复称于文士之口，然流俗好之自若也”。特别值得重视的是“流俗人”，是一个数量极大极多的群体，是人心所向的象征和证明。阳春白雪固然优美高雅，但和者寡，“流俗人”不予理睬。

有一个流传颇广泛的逸闻很有点意思。一个姓刘的高官，无疑是个文士。某天“因谈歌词，力诋柳氏”，把个柳永埋汰得一塌糊涂。老侍从原来是柳永的铁杆粉丝，听不下去了，拿来纸笔，跪在刘高官面前说：“子以柳词为不佳者，盍自为一篇示我乎？”这话等于说，你不必胡说八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结果那家伙，无言以对。柳永词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词这种文体的一个突出特点，是与歌与唱结合紧密，相得益彰，水乳交融于一体。柳永的词，在这方面显示出强大的优势。

有人总结的好：“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词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

一语道破天机，“教坊乐工”这是柳永长时间进行修炼的课堂和老师。老师也是合作者，是伙伴。有这样专业的写作环境，产生出的词作，必然有了群众基础，有了广泛流传的空间。

那么“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就是种瓜得瓜 种豆得豆一样的合情合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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