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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许海晨,中山大学软件工程大二学生,中山大学红楼梦学社外宣部部长。热爱红楼,热爱生活。
作者
许海晨
《牡丹亭》是汤显祖最著名的剧作,无论是其中动人的爱情故事还是高超的艺术表达效果都达到了其创作的最高水准。对于艺术手法知之甚少的我,不仅被它的戏剧性吸引。另一部古代文学史的巅峰之作《红楼梦》也和《牡丹亭》的戏剧性有不少异同,他们都写情,但写法笔触又不尽相同,柳梦梅与杜丽娘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以及贾宝玉与林黛玉可歌可泣的传奇都是人世间极纯洁又美好的爱情,可前者极乐,后者又极悲,因此《牡丹亭》之愉与《红楼梦》之悲历来就是各代名家讨论的焦点。
魏王版昆曲《牡丹亭》,2017年12月16日于北京朗园
《牡丹亭》与《红楼梦》的联系不仅仅在于他们戏剧效果和故事情节的动人之处,还有表达思想感情的巧妙之处。这一点在《红楼梦》中也有详细的描述,原著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就出现了“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唱段,黛玉与宝玉共读《西厢》里的词句之后,宝玉被袭人叫走,黛玉心里不免沉闷,适逢听到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子在练习戏文,黛玉遥听《牡丹亭》是很有层次的,“偶然听到两句‘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残垣’”。美丽的鲜花开的非常茂盛,但只是长在破败的残垣断壁间,无人观赏。这也正符合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的情形,暗写黛玉渴望得到宝玉的爱慕。所以,她“十分感慨”。“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生活在大观园的美景中应该是一件快乐之事,但寄人篱下的滋味是那样的难熬。所以,“不觉点头自叹”。“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和杜丽娘一样,眼看着如花美眷在似水流年中无可奈何地消逝而去,面对这一切,黛玉却毫无办法。所以,她听到之后“心动神摇”,情绪慢慢低落下来。听到“你在幽闺自怜”,黛玉吟出“流水花谢两无情”和“流水落花春也去,天上人间”。联想到《西厢记》中“落花流水”,“闲情万种”时,黛玉再也坚守不住自己那孤独、愁闷、悲伤、渴望的情感闸门,回想刚才自己亲手埋葬的桃花,想想自己的处境,不禁潸然泪下。
此时,隔墙排演的《牡丹亭》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黛玉,在偌大的大观园中静静地哭泣。寄人篱下,幽困潇湘,风吹竹叶,如泣如诉。失去亲人的孤女,置身在黑暗的贾府这座牢狱里,犹如飘荡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此时此地,此境此情,林黛玉平时零星郁结在心头的悲愤忧愁,在她细细咀嚼《牡丹亭》的戏文中,触景生情地迸发出来,黯然神伤。
《红楼梦》原著中还有一处提到《牡丹亭》,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作者让林黛玉在念酒令时,再次诵读《牡丹亭》的成句。鸳鸯充当令官,一个一个“考”下去,轮到黛玉,鸳鸯说:“左边一个天。”黛玉接念:“良辰美景奈何天。”这就引起了宝钗的注意,也就有了后文的“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谑补余香”,这也成为了钗黛二人关系的转折点,可见《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对《牡丹亭》是何等地别具慧眼特识。史学家陈寅恪总是期待“后世相知或有缘”,曹雪芹之于汤显祖的《牡丹亭》,应该不愧为“有缘”的“后世知音”。细细品读《牡丹亭》的唱词和《红楼梦》原著,便会发现其中有很多的共通之处,而曹公也毫不回避他的文章受到了《牡丹亭》的影响,的确,佳作都是同样的打动人心。汤显祖、曹雪芹,两个时代、不同领域、不同人生境遇的名家,却因为两部绝世著作紧密地连在了一起。
《牡丹亭·标目》中写道: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牡丹亭》叙说的是深居闺阁之中的千金小姐杜丽娘读《关雎》伤春怀春,极具才华的贫寒书生柳梦梅渴望功名,杜丽娘偶然的一次游园,同样处于花季的两个人儿于梦中邂逅,三生路上的缘分,牡丹亭畔的幽会已经让他们私定终身,不幸的是一梦醒来,杜丽娘却深陷其中,愁闷消瘦,一病不起,最后沉睡于他们的相遇之处——梅树下,这对佳人不得不阴阳相隔。然而,这并未隔断他们彼此的思念,之后的故事发展就体现了这部巨作的戏剧性,杜丽娘魂游后园与柳梦梅再度相会,柳梦梅不顾众人反对,掘墓开棺,杜丽娘起死回生,两人结为夫妻,最终经历了一系列的纠缠,在人间的皇帝的帮助下,柳梦梅与杜丽娘终于打破封建枷锁,有情人终成眷属。
昆曲《牡丹亭·离魂》,魏春荣饰杜丽娘
与柳杜二人的三生姻缘一样,《红楼梦》中的宝黛二人也有着动人的前世盟约与凄美的今生故事。“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封建大家族中,宝玉和宝钗的结合似乎才是合乎礼教与世俗的,然而“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神瑛侍者与绛珠仙子的前世姻缘早已注定,今生也必然一生纠缠。但是,这只是读者的认识,曹公身处的那个时代,他幼时的经历,使得宝黛二人终究不敌世俗的束缚,前世的灌溉之恩以今生的泪水报完之时,便是木石情断,大地回归白茫茫一片的时候。同样凄美的爱情故事却是截然不同的结局,这也体现了《牡丹亭》之愉与《红楼梦》之悲。
《牡丹亭》所写之情的美好、舒缓、圆满之情,因此,杜丽娘是幸运的。虽然她深处闺房,为情所困,但这是短暂的,她在肆无忌惮的游园中有了一次惊梦,梦中与有情人相会,共赴鱼水之欢,正所谓游而能梦,梦而有遇,遇则成欢。也许有人会说,杜丽娘很不幸,刚与情郎相遇便一病不起,匆匆离世,但是,即使已化作一缕香魂,她依然能与柳梦梅“幽媾”,他们的互相牵挂的感情甚至是身体的结合都没有随着阴阳两隔而消逝,实际上,死后的杜丽娘更是获得了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自由,她再也不需要顾及世俗礼教的束缚,她的世界中只有柳梦梅。前生注定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过程是:“前系幽欢,后成婚配。”地狱的判官、人间的皇帝都在成全他们,还魂以后,皆大团圆。情和欲、灵和肉、情爱和性爱、爱情和婚姻,是合一的,而不是分离的,这是《牡丹亭》写男女之情的最大特点。
昆曲《牡丹亭·叫画》,王振义饰柳梦梅
《红楼梦》则不然,它的爱情故事,情和欲、灵和肉、情爱和性爱、爱情和婚姻,恰好是分离的而不是合一的。《红楼梦》里的婚姻,大都是失败的、残缺的,尤其少有与爱情的结合。就拿宝黛来说,宝玉的“情不情”一定程度上为他们的爱情之路增添了阻碍,可自始至终,宝玉和黛玉都没有一丝一毫跨越礼教,至少在肢体上是这样的,而是,精神上也是如此,第三十二回,宝玉借用《西厢》中的唱段“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向黛玉诉说内心的情愫,而黛玉却说宝玉是在用那些淫词艳曲欺负她,我当时读到此处就很疑惑,黛玉心里听到宝玉的甜言蜜语应该是高兴的,可为什么又说这样的话,后来细细想来,这样才更符合黛玉心底里高贵的本性,符合她一个旧社会千金小姐的身份,也正说明了宝黛的爱情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从不敢越雷池半步。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幸与悲哀呢,即使如此中规中矩,也还是逃不了“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的悲惨结局。可能这就是曹公想体现的它的独到之处,他认为真正的爱情都是有缺憾的,都是空幻的,就像《枉凝眉》中写道: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他打破了爱情故事常规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大胆又合乎情理地描写了当时的大环境下宝黛前世早已注定的残缺的爱情。
《牡丹亭》的圆满结局常规却不平庸,《红楼梦》格调悲伤却又丝毫不沉闷,对此,有人总结得很全面,《牡丹》之情轻快,《红楼》之情沉重;《牡丹》之情偏于喜,《红楼》之情偏于悲;《牡丹》是单色的爱情,《红楼》是复调的爱情;《牡丹》之情愉悦,《红楼》之情悲哀;《牡丹》对情的写法让人感到满足,《红楼》对情的写法让人感到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