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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是在《苏小妹三难新郎》这个故事里,认识了一个叫秦少游的男子。他风流倜傥,多才又多情,不知满足了多少女孩子最初的恋爱想象。
然而很遗憾,历史上的秦少游,并没有一个叫苏小妹的妻子。
不过风流倜傥、多才多情,这个可以有——
秦少游,名秦观,号淮海居士,有《淮海集》《淮海居士长短句》流世。因其词含蓄清丽、朦胧凄清,被尊为“婉约派一代词宗”。
叶嘉莹先生曾写过几首论秦观词的绝句,其中一首这样写道:
曾夸豪隽少年雄,
匹马平羌仰令公。
何意一经迁谪后,
深愁只解怨飞红。
秦观少年豪俊,喜读兵家之书,希望能在政治功业上有大成就。然而他一生偏偏仕途坎坷,多次遭到贬谪。
人生的忧患,加之他敏感幽微的性情,便构成了他词作中独有的婉约凄清。如冯煦所说:“少游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乱,悄悄乎得小雅之遗。后主(李煜)而后,一人而已。”
人生淡淡的“闲愁”
长久以来,苏轼词被认为是诗化的高峰。苏轼将词变成了诗,而秦观的出现,却是将词又重新拉回到了词的领域。
如《蒿庵论词》中所说:“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
秦观早期的词作,极善于表现一种委婉幽微的感受。如《浣溪沙》《八六子》这类词作,你很难明确地说出,他想要表达什么情感,寄托什么理想。它仅仅是对一种感受的瞬间捕捉。
晓阴无赖似穷秋,
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
宝帘闲挂小银钩。
《浣溪沙》
漠漠清寒里,他独自登上了小楼。明明是春日的清晨,却阴沉得如同萧索的清秋。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娇弱的花瓣在空中自在飞舞,那无边的纤细雨丝,如同他轻柔纤细的哀愁。
那种哀愁,既不是李煜国破家亡后的深挚沉痛,也不是李清照晚年漂泊孤寂的凄清苦涩,而更多是一种人生淡淡的“闲愁”。
因而独有一种清新温软,让人生出怅惘,又不至于厚重。
从秦观早期的词作中,也可看出他多情敏感的性情。当政治上的风雨联翩袭来,他的词作也一变而为凄清哀婉。
屡遭贬谪的“悲怆”
秦观家祖是南唐武将出身,他从小便喜爱读兵书,经常与豪侠之士一起饮酒、游玩。
在许多人眼中,能够写得出那样纤弱多情词句的人,必定是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吧!但结果恰恰相反,秦观生得十分威猛。
同是苏门弟子的晁补之就曾有两句诗写秦观:“高才更难及,淮海一髯秦。”
秦观家境并不显赫,父亲只做过小官。在他15岁那年,父亲去世后,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了贫困。
宋神宗元丰元年(1078年),30岁的秦观第一次入京参加科举考试,却惨遭落榜。他大受打击,苦学三载,于元丰四年(1081年)再次参加科考,却依旧榜上无名。
一直到36岁那年,他终于考中进士。此前,他结交了苏轼、苏辙、黄庭坚、张耒等人。尤其是与苏轼的相识,他成为了“苏门四学士”之一,并与苏轼建立了一生的友情,仕途上更是得意、坎坷与共。也许正是这样的关系,才让后人附会出了“苏小妹”这个人物吧,其实苏轼并没有妹妹(真可惜,他可是一个好哥哥呢)。
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年),在苏轼的举荐下,秦观出任太学博士一职,后来又任职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参与撰写《神宗实录》。
那是他人生中少有的风光快意的时刻。在闲暇的时候,他就和同门友人们或举酒欢宴,或同游京都名胜,或彼此诗文唱和,“一文一诗出,人争传诵之,纸价为贵”。
北宋元祐年间,党争激烈。公元1085年,当时年不满十岁的哲宗继位,并由其祖母高太后听政。
以王安石为首的变法派即“新党”,被大力排斥。“旧党”则登上舞台,并分为洛、蜀、朔三派,而苏轼正是蜀党的领袖,秦观也便自然地被牵涉到混乱的党派纷争中去。
因为词作里对男女情事的描摹,秦观多次被以“不检之罪”弹劾,不仅升迁无望,政治打击和人身打击更是蜂拥而来。
元祐八年(1093年),哲宗亲政,开始启用新党,大肆贬斥旧党人物。彼时已有44岁的秦观被逐出朝堂,从杭州、处州、郴州到横州、雷州,开始了长久的贬谪之旅。
在被贬到处州后,他写下了凄清哀婉的《千秋岁·水边沙外》: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
花影乱,莺声碎。
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
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
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
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正是三春美景到来的时节,花影缭乱,莺声细碎。很美的景色,然而在失意的秦观眼中,却只看到苍然暮色,想到从前一起饮酒的友人,如今都不知去了哪里?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仕途政治理想的破灭,原本俊朗的容颜也衰老憔悴了。春天快要尽了,往昔那些美好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自其可欣赏者而观之,万物莫不可欣赏;自其可悲哀者而观之,万物莫不可悲哀。”说的是词篇,却又何尝不是人生。
你用欣赏的眼光去看世界,则世界处处都是美景;你用悲哀的眼光去看世界,那么世界处处都是悲哀。
同样是遭到贬谪,欧阳修会写出“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优美”这样的句子,感叹四时美景;刘禹锡会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自况,对未来充满希望;苏轼更是成为豁达乐观的代名词,“一蓑烟雨任平生”。
而秦观,他的情感太幽微曲折,也太敏感单薄,因此经不住挫折,也经不住打击。他既无法自我释解,也便无可避免地成为了“古之伤心人”。
理想破灭的“悲恨”
秦观来到处州后,本来想要如苏轼一般,参悟佛道,忘怀烦恼。但周围那些环伺的敌党,反而又以谒告写佛书的罪名,让他遭到了第二次的贬谪。
这一次,他被贬到了更远也更为荒僻的湖南郴州。
路途之上,他写下了数首感伤的诗歌。
哀歌巫女隔祠丛,
饥鼠相追坏壁中。
北客思家浑不寐,
荒山一夜雨吹风。
《题郴阳道中一古寺壁》
因为怀念家乡,整夜难以入眠,他听到巫女在祠丛里悲歌,饥鼠在坏壁中追逐,荒山中的风雨让人倍觉凄惨。
这是秦观对自己未来的一种忧惧,前方云遮雾绕,光亮在何处?他不知道。正是在郴州,他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
砌成此恨无重数。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他将自己困锁在郴州的一间客舍中,馆外春寒料峭,在杜鹃一声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的凄凉鸣叫中,暮色笼罩了大地。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一句,常被看作是一种心灵之中的感觉,而非现实的景物。梦想就犹如一座楼台,却被云雾遮蔽了;而津渡,是出路、出口,如今这出口却在迷濛的夜色下,找不见了。
而这种破灭感,正是他内心的独白。家中迢迢千里传来了书信,劝“我”好好保重自己。而“我”内心的悲恨啊,就如一块一块坚固的砖石砌成,是那般的厚重!
词中最后一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尤其为苏轼所欣赏。据说,在秦观去世后,苏轼曾在一把扇子上写下了这两句词,叹息道:“少游已矣,虽万人可赎!”
意思是说,秦观这样一个有才华、有理想的人死去了,真是可惜啊!就是现在眼前有一万个人,也抵不了秦观这样一个人了。
郴江啊,你从郴山发源,就应该永远留在郴山,为什么要流到潇湘去呢?看似是很没有道理的一句询问,其中却饱含了对世事无奈的感叹。
就好比向上天发出叩问“水为什么要长东?人为什么要长恨?”一般,天地间有太多不平的事情,而人却太过渺小,无力改变。
无理之语,常是至情之辞!
元符三年(1100年),哲宗去世,徽宗继位,大赦天下,秦观被召还湖南衡阳。但他终于没能等到重登朝堂的那天。
《宋史文苑传》记载,秦观在藤州游光华亭,口渴想要喝水。等到水拿来的时候,他面含微笑地看着,就此溘然长逝,终年52岁。
秦观去世后,苏轼仰天长叹:“少游不幸死道路,哀哉!世岂复有斯人乎?”清代大学者王士祯也曾发出这样的叹息:“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秦观一生,将伤心怀抱尽数注入词作中,伤心人作伤心词。那些浓重的哀愁,有如经久不散的云雾,在你翻开书卷的那刻,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