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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相信你对这句话一定不陌生。在古装剧中,它是城市打更的惯用语,下半句是“防贼防盗,闭门关窗”。
最早的“摩擦生火”点燃了人类文明,但从那时起,火也带来了生命和财产被毁灭的担忧、恐惧与阴影,于是和“防盗”一起,防火由此成了一项古老且持续至今的工程。而在各种各样的做法中有种“以图防火”。
故事从藏书家讲起。他们保护书籍最怕被火摧毁,习惯在书中夹上一两张春宫图鼻血,相信用它可辟火。时过境迁,直到今天,仍能在留存下来的藏书阁中看到那些画,被披上种种传说。
是古人相信春宫图中的女性意味着火神守护吗?实际上,从已有文献中看,火神是女性的说法很可能只是写书人的一种杜撰,相反,基本所有的传说都认为火神是男性,而春宫图能辟火的说法更可能来源于一些更隐蔽、也更黑暗的历史。
撰文 | 李夏恩
藏书家
“春宫图可以辟火”
对旧日藏书家来说,在书中夹上一两春宫图,不仅会让枯燥乏味的文字活色生香起来,更是别具妙用——可以辟火。近世最著名的藏书家叶德辉对自己如何为他最珍爱的藏书楼“观古堂”设置的“辟火秘法”就是在“其收藏图书中,凡认为稀世珍品者,往往夹入春宫画片一二张”,以《林黛玉日记》享誉艳坛的鸳鸯蝴蝶派小说家喻血轮,在他的私人笔记《绮情楼杂记》中特意记下了叶德辉这一“春宫辟火”的怪癖。
一位女子正打开一轴春宫画细细品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情郎正从后面靠近,打算实践手卷中的姿势。春宫图又被称为“秘戏图”,藏于家中秘不示人,因此一般为图册和手卷,不会有挂轴出现。图片出自清乾隆年间石城殷奇绘制的《春宫图册》,现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该图册与同馆藏另一册被认为出自宫廷内府的行乐图册《燕寝怡情》在绘画技巧上一致。
按照叶德辉自己的解释,春宫辟火乃是有其缘故的:“火神原为一贵小姐,其侍婢达卅六人之多,后被玉皇大帝降为灶下婢,其神力与灶神相等。平时好着黄色服装,怒时则穿红衣,但因其出身闺阁,即在发怒之际,一见猥亵画片,亦不能不远而避之。”
实际上,用春宫辟火的并非叶德辉一家,江南著名的藏书楼“天一阁”据说就放着不少秘戏春宫图用来防火,这事看来流传颇广,嘉道年间的南京文人甘熙在《白下琐言》中就提到:“四明范氏天一阁,藏书架间多庋秘戏春册以避火也”。
《白下琐言》
作者:甘熙
版本:南京出版社 2007年9月
但甘熙本人是很不屑于将“诲淫之具”的春宫画和古圣先贤的珍惜图书放在一起的,所以他私人藏书的“津逮楼”就没往书里夹这些春宫画,结果就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三十年后,太平天国之乱,宁波天一阁安然无恙,但甘熙的“津逮楼”却被太平军一把火烧个精光。
这两件事固然算作巧合,不过春宫图可以辟火的说法却可以考证一番。叶德辉的解释是个很好的入口。案火神是女子这一点,最早可以追溯到东晋干宝的《搜神记》,这本书可以算得上是古代的灵异八卦小段子,其中一则记载的是三国时著名的谋士糜竺的一个路上奇遇。话说糜竺有一天从洛阳回家,离家还有数十里的地方,见路旁有一“好新妇”,求糜竺带她一程,走了将近二十里,这位女士突然下车辞去,临走前对糜竺说:“我天使也,当往烧东海糜竺家。感君见载,故以相语”。
虽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事得罪上天要烧自己的家,但是糜竺肯定要恳求女子不要放火,女子因为白搭了一路顺风车,所以告诉糜竺“不可得不烧。如此,君可快去,我当缓行,日中火必发。”于是糜竺赶紧回家把值钱的家什搬走,果然到了中午时家里着火了。这应该是叶德辉火神是女子说法的最早版本。
一种杜撰
“火神原为一小姐”
不过有趣是,与干宝差不多同时的另一位小说家王嘉,在《拾遗记》里提供了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那位告诉糜竺将遭火灾的女士不是什么“天使”,而是一名女鬼。这位女鬼在西汉末年遭受赤眉军盗墓辱尸,直到东汉末年还是赤身裸体。糜竺给她的尸骨重置了棺椁,还披上了衣服。这位有房有衣的女鬼为了报恩,特意提前通知他家里将遭火灾。
糜竺路遇美妇人搭顺风车,原来是奉命火烧他家的天使,插图出自明末安徽新安黄士诚刻本遗香堂版《绘像三国志》。
于是,这段感人的《天仙配》便演成了《人鬼情未了》。好在这个《人鬼情未了》的版本流传不多,元代有一部杂剧名叫《糜竺收资》讲的就是这个故事,可惜连全文都没留下来,只剩下一个剧名收在元代戏剧专著《录鬼簿》里。倒是干宝的那个《天仙配》的版本流传下来,非常幸运的被大史学家裴松之注解《三国志·蜀书·糜竺传》时全文引用了下来,过了一千多年后,又被另一位注定流芳百世的一代文豪“重新”发现了。
这位大文豪就是《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罗贯中的影响力当然是一等一的,以至于杜撰的“孔明借东风”都成为家喻户晓的传奇。他在写第十一回“刘皇叔北海救孔融,吕温侯濮阳破曹操”时,糜竺第一次出场,很自然,他想到了《搜神记》里这个故事,不过就像他引用其他史实一样,这则原文不过三百字的故事也被他修改了一番。不仅着火的时间从日中挪到了半夜,而且还加上了细节,说糜竺与那美妇人坐在一起“上车端坐,目不邪视”。
但最值得注意的是,《搜神记》里原文只是说这位女士是“天使”,并没有说她是火神。而罗贯中则干脆让那位女士自己说自己是火神:“我乃南方火德星君也,奉上帝敕,往烧汝家”。清代的点评《三国演义》的毛宗岗还特意为这段话做了个注释:“离为中女,火固属阴,故火星化为妇人”——这才应该是叶德辉“火神原为一贵小姐”的真正来源。
更广的流传版本
火神是男儿身
问题在于,从上面来看,火神是女性这一说法,除了罗贯中的《三国演义》之外,我只见过一条,是康熙年间许缵曾在《滇行纪程》中有一条“凌霄女”的记载,写道沅州火神庙祭祀的是一位叫凌霄女的女神。但除此以外,就再没有火神是女性的记载了。
无论是笔记,还是道教经典,亦或是民间信仰中,都倾向于火神是个男性。火神除了祝融这个大众皆知的男性名字外,也被认为是火星,别名荧惑。毛宗岗说“火星化为妇人”,其实在古代,火星最擅长化成的人形是小男孩儿才对。《搜神记》就记载吴国孙休永安三年三月,“有一异儿,长四尺余,年可六七岁,衣青衣”,突然出现在京城跟一群小孩一块玩儿,但是因为这个小男孩“目有光芒,爚爚外射”把一起玩的小朋友吓得不轻。
这个小男孩才坦诚“我非人,乃荧惑星也”,他化为小儿下降人间,是为了宣布一则预言“三公归于司马”。从此以后,民众就相信,凡是市井之中小孩子们传唱的无根无据、莫知来由的童谣,都是荧惑火星化为小儿教给他们唱的,目的就是传播谣言,预言世事变化。
除了造谣小能手之外,火神的其他化身也都是男性。元末《湖海新闻夷坚续志》中“岳麓寺二圣”条中,火德星君化身为一个“鬓发鬅鬙、身衣蓝褛”的道人,明代玉笛山人《淮城夜语》中,火德星君乃东岳庙中一位“红脸叫花,熟睡殿上,酣声震耳,鼻中微见火光”。而流传至今的火神画像也大都作这种赤发红脸的大汉形象。宋代李焉的《德隅斋画品》所记载的荧惑像就是“朱发森然上冲冠,荷长戟,貌甚忿怒,口鼻出息,烟焰皆飞”,直到清末,来华的法国神父禄是遒(Henri Dore)所观察的那样,中国火神庙里供奉的神像都是“面如重枣,赤发三目”就像身上燃着一团火的样子。
明代画作《火德星君》,民间信仰中的火神经典形象“赤发三目,面如重枣”。
不过,作为火神的荧惑火星火德星君还有另外一副模样,就是“铜牙赤色貌,带嗔色,驴冠,着豹皮裙,四臂一手执弓,一手执箭,一手执刀”。这幅尊容比赤发红脸大汉看起来还怪异,原因很简单,这段对火星神的描述并不出自中土文献,而是一位来华的印度人,西天竺婆罗门僧金俱吒在806年翻译的密教经典《七曜攘灾决》里的文字。
这里的火星神并非中土神灵,而是印度中亚地区的火星神形象,但中国人兼收并蓄,于是这个脑袋上顶个驴头的火神形象也被吸收中国文化之中。被誉为“国宝”(可惜现在成了日本的国宝,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的梁令瓒绘《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中的荧惑火星神图,干脆就画成了一个骑在驴身上的驴头人。
这个出自印度中亚的密教火神形象看来得到了中国文人的认可,明代大画家(也是与唐伯虎齐名的春宫画圣手)仇英在临摹这幅画时,一笔未动,照样把火星神画成驴头(仇英这幅摹本现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还好,敦煌一些题为《炽盛光佛并五星》的画卷中,火星神总算是往赤发红脸大汉的中土火神形象上靠了靠,只是脑袋上仍然戴着个驴头。这样看来,无论是中国本土的火神,还是从外国“洋为中用”的火神,在性别问题上,还是男性占据绝对主导地位。
长着驴头骑头驴的火星神,出自唐代梁令瓒绘《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现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
春宫画辟火的依据
黑暗的“以阴克阳”邪术
然而,春宫画可以辟火,有着另一个更隐秘也更黑暗的原因。1636年,距离大明王朝灭亡还有八个年头,闯王李自成的大军围困滁州,但因为太仆卿李觉斯和知州刘大巩亲自登城率领士民用火轮巨炮还击,李自成部伤亡惨重,久攻不下。
于是在2月13日这天,李觉斯和守城的民众看到了有生以来最令人发指的一幕:那是数十具女人躯体,被一丝不挂地倒着埋在土里;羊水、血水混着泥沙,宛如这座惨白的血腥丛林洒下的满地红叶,即使是最勇敢、最强壮的人也不忍目睹这一场面,而这正是李自成用以抵御威力强大的火轮巨炮的秘密法术:“贼四卤(掳)村落,搜山谷,获妇女,裸而沓淫之,委顿,断其首。 刳孕妇腹,咸倒埋之,植跗露其私,环向堞数百躯。城上壮士回首不忍视。”
《流寇志》
作者:彭孙贻
版本:浙江人民出版社 1983年4月
彭孙贻在《流寇志》中记录下了这一诡异的真实惨景,但令人惊讶的是他在下面的记录“贼噪攻城,城上鸣炮,炮厌皆裂,或暗不鸣”——这一邪门法术竟然起作用了,真的让火炮失去了效力。
当然,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种用女性生殖器官来让大炮失效的妖法纯粹无稽之谈,至多只能起到心理战的作用,用这幅骇人惨景让对手不敢直视,从而发炮失误。然而对明清时人来说,这种诡奇的妖术确实能够奏效,并且还有一个贴切的专有名词来称呼这种邪门法术,叫做“阴门阵”。“阴门阵”在明清时期记载史不绝书,不仅好奇尚怪的文人乐于在笔记小说中大谈特谈,就连朝廷君臣也对此加以研用。
鲁迅在童年时也听他的老保姆阿长亲自讲述自己的下半身是如何具有此种神力:“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这一说法让童年鲁迅不由得惊叹这个貌不惊人的老保姆“还有如此伟大的抗炮神力”,从而对她产生了特别的敬意。
按照古代著名的阴阳五行学说,火炮所发出的炮“火”当然是纯阳之物,那么能够克纯阳的,就是象征阴性的女子,特别是其私密部位。而出现这一部位最多的地方,是那些描写男女裸着身子行“周公之礼”的春宫画片。因此,春宫图可以辟火。
这套逻辑看似无懈可击,至少日本学者泽田瑞穗解释阴门阵时可以自圆其说。但其实,它并不能解释全部情况,比如发生在临清的情势是完全反过来的,女子裸体骑在大炮上,反而让中了王伦妖术不能发火的大炮发了火。这证明纯阴的女性私密部位,未必是用来克纯阳的火炮的,他们反而也相信能阴阳相济,让火炮发挥最大效力。
台湾学者蒋竹山在《裸体抗炮》一书中所述也有道理:女性生殖器的真正意义是“污秽”,就像古代将女性内衣称为“亵衣”一样,污秽的东西可以亵渎纯净的东西,让它失去自己的效力。而火炮之火正是纯净的“阳”,因此这种纯净的“阳”火一旦被污秽的女性阴部所亵渎,也就失效了。春宫画起到的作用也一样,它所描绘的男女光着身子打架的情景确实很“污”,因此“污”得象征纯净阳性的火神都要远身退避。
《义和团运动的起源》
作者:[美] 周锡瑞
译者:张俊义 王栋
版本: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5年7月
周锡瑞认为山东西北的社会结构、中西文化冲突和独特的社会文化心理间的“互动”,导致了义和团运动的爆发。
这套解释逻辑在传统中国的思维中非常管用,可惜的是,近代中国的一个大问题是遭遇了西方现代文明。在西洋船舰利炮的进攻下,中国传统思想节节败退。1900年的义和团运动应该被认为是这场中国传统对西方文明的终极对决。为了在意识上显得势均力敌,义和拳民们干脆把他们的洋鬼子对手也拉入到自己的传统观念之中。比如为了抵御洋人的火炮进攻,义和拳特意培养出一批被称为“红灯照”的女性团员,专门用自己特有的“独门秘技”对抗洋鬼子的火力攻势。尽管思虑如此周详,义和团最终还是失败了。开篇所谈,叶德辉在珍籍善本里夹上几张春宫画辟火,比此不过是其中小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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