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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的时候,纳兰性德迎娶了卢氏。卢氏是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是个少有的才女,两人结婚时,外界普遍认为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婚后,夫妻两人相濡以沫、举案齐眉,卢氏既是纳兰性德的枕边之妻,又是他的红颜知己。纳兰性德甚至还破天荒地为卢氏写了不少艳词。谁料天妒良缘,三年后,卢氏为纳兰生得一子,自己却因产后受寒而死。卢氏的死对纳兰性德打击是巨大的,使他“忽忽然如狂”,他将妻子的灵柩停放在一所禅院,不时过去守着棺材陪灵,直到一年多之后,才在父亲坚持下给妻子下了葬。
纳兰性德跟卢氏只生活了三年时光,但这短短的三年无疑是他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纳兰性德外出时,就不断在词中抒发对妻子的相思之情,可见用情之深。妻子死后,纳兰性德陷入巨大的痛苦,至死都没有抚平,他反复回忆,写下了一首又一首感人肺腑的悼亡词。这些悼亡词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在整个词坛都是首屈一指的,下面来欣赏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三首。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装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沁园春·瞬息浮生》
这是纳兰性德为卢氏写的悼亡词中较早的一篇。词的上阕以低婉的咏叹写出对亡妻早逝的哀叹。接下来回忆夫妻之间的恩爱生活,以反衬出词人如今的孤单与愁苦。“梦好难留”等句描写梦醒后的无奈与痛楚,当一切化为乌有之时,词人只能在更深人静的夜里独自痛哭。这时,再点出梦中亡妻的“灵飙一转”,更添无限之怅惘和憾恨。词的下阕进一步描写梦醒后想要重寻梦境以追寻亡妻的踪影和追寻而不可得的痛苦煎熬。“重寻碧落茫茫”等句,是用猜想的情景表达了对亡妻的爱怜和怀念。命运是无法改变的,但词人却不甘心,偏偏要做出一番抗争,所以,在词尾又以幻境来谱叙衷肠。这首词跌宕起伏,一唱三叹,低回深婉,哀怨之情撼人心魄,向来被视为可以与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相媲美的词作。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这首词作于卢氏三周年忌日之际。词的上阕一开篇,就化用宋朝词人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中的“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以反问的形式真实道出了词人心中对亡妻一直没有停止的思念之情。“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句,渲染的是悼亡的环境氛围,“滴空阶、寒更雨歇”,化用温庭筠《更漏子》下阕词意,温词曰:“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与温庭筠所表达的“生离”情绪相比,纳兰性德所表达的“死别”之伤痛自然更加凄苦。对于卢氏的离世,纳兰性德在感情上始终不愿意承认,总希望是一个可怕的梦而已,然而再长的梦都有醒来的时候,何况已隔三年之久。对于卢氏的死因,纳兰在这首词里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料也觉、人间无味”,是什么这样愁苦会让卢氏觉得人间无味呢?这里其实是词人的悔恨之词,他常年陪伴康熙出巡,虽然夫妻情深,但毕竟相伴有限,在这样的生活中,纳兰性德尚且抑郁不已,何况于卢氏一女子呢?上阕尾句“钗钿约,竟抛弃”,初看似有怨恨亡妻之意,实则更体现了词人对亡妻的难舍难分之情,也为下阕描写别后生活的苦痛做好了铺垫。
词的下阕,词人开始倾诉夫妻死别后自己的生活。“重泉”句是设想阴间假如能通书信,自己也就能得知卢氏这些年的哭乐哀思,以及有谁相伴,将现实之事与幽冥之想揉在一起,表达的依然是对亡妻深沉的爱恋。接着词人写自己终夜辗转难眠,想要重理湘琴消遣,又因为这是亡妻的遗物而不忍听琴,只好盼来生能够再续前缘,即使如此,词人依然怕来生做夫妻也还是命薄,不能长长久久,其用情之深令人动容。词的结尾,词人终于从内心世界回到现实,为亡妻点燃纸钱,并将心中所有感情化为六个字:“清泪尽,纸灰起”。
这首词写的哀感缠绵,有时哽噎难鸣,有时泪如泉涌,如断肠之曲,摧人心肝。读来令人潸然泪下,不能自已,可谓纳兰词中“血书”之作。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这首词描写的是词人在秋天的斜阳下对往事的怀念,貌似平凡的白描,饱含了词人的深情,实质上还是悼念亡妻之作。词人与亡妻曾度过一段美好和谐的夫妻生活,那“被酒”、“赌书”的日子就像赵明诚、李清照夫妇一样,极富有诗情画意,可当时陶醉于其中的词人却“只道是寻常”。只有在爱妻亡逝后,在如血残阳下凝视萧萧落叶,蓦然回首逝去的岁月,才深深体味到巨大的悔恨,美好的一切都一去不复返,这种美好愈是萦绕心头,愈是痛入骨髓,无从解脱。
卢氏去世后,纳兰性德的后半生几乎全部用来悼念亡妻,尽管后来迫于家族压力,他又娶了官氏,并且有侧室颜氏,但都完全是长辈的意思,并没有多少感情在内。卢氏以后,纳兰性德只和一个叫沈宛的女子发生过短暂的恋情。
据说,沈宛是江南才女,曾写过一本词集《选梦词》,但她的真实身份十分模糊,据现有的史料推测,最有可能的是一名歌妓,就像陈圆圆、柳如是、董小宛等秦淮名妓一样。纳兰性德陪同康熙南巡的时候,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沈宛,并迅速陷入热恋。后来。离开江南时,纳兰性德还拜托一位好友将沈宛若带至北京,准备将其娶为妾室。结果,此举遭到了父亲明珠的坚决反对。托了几个月时间后,纳兰性德选择了屈服,将沈宛送回江南,俩人就此分手。对于这段短暂的恋情,纳兰性德心中非常珍惜,并因此内疚不已,他最著名的那首《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就是以沈宛的口气责备自己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人生若只如初见,要是一切如初见时那么美好,人间又会少却多少忧伤。京城一别后,纳兰性德没有再见到沈宛,只能以词抒恨,这也为他的英年早逝又增加了一个不可治愈的感情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