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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人问我,不去大漠深处的敦煌,还有哪里可以感受浓烈的唐风扑面而来的悸动感?
我回道:“去山西吧,哪里有梦里五台,百转千回佛光寺,唐风吹拂南禅寺,可以一次性满足你对大唐无限的向往,所有梦境中的美好,都会在踏入大殿的那一刻,化为现实。”
这个乡野的小庙,躲过了一次次“灭佛”运动,甚至与梁思成擦肩而过,仿佛被世人遗忘一般,安静的躲在你身后,这一躲就是千年。
直到上个世纪50年代,南禅寺,这个位于五台县李家庄西侧土坡上,毫不起眼的乡村小庙,佛光重现,中国现存最早的唐代木结构建筑呼之欲出,倾国倾城。
据柴泽俊的文章显示,南禅寺在1953年被发现时,除了唐代建筑的大殿外,还有明代建筑龙王殿、清代建筑伽蓝殿、罗汉殿、文殊殿、观音殿(山门)以及东侧的阎王殿、僧房等附属建筑。
被发现的八年之后,国家公布的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录,南禅寺和佛光寺一起被国务院公布,成为赫赫有名的第一批“国保”。此后,因1966年的邢台地震,大殿有不同程度的毁坏,梁架倾斜,木构件劈裂严重。至1974年9月,山西省开始了为期一年的修复保护工程。这次修葺,恢复了唐代的原制。仔细看老照片,南禅寺可谓今昔容颜大变。
南禅寺的修造记录鲜见于史料,文献中只有只言片语的记载。寺内有明清碑刻几通,可作参考。然而直接力证大殿为唐代建筑的材料,还是位于明间西缝梁架中,平梁底皮的一行墨书题记:“因旧名峕大唐建中三年岁次壬戌月居戊申丙寅朔庚午日癸未时重修殿法显等谨志”,这与现存大殿结构相互印证,说明南禅寺大殿至迟重修于唐建中三年,或许始建年代更早一些。
大殿重修后的六十年余年,大唐经历了声势浩大,震动朝野的“会昌法难”。这是中国古代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灭佛运动,彼时的大唐除国都长安和几个大城市还保留有佛寺外,其余各地寺庙尽数拆毁,僧尼敕令还俗。根据史料记载,拆毁大庙464处,还俗僧尼26500人,拆毁小庙40000余处,收归皇室所有的良田数千顷,奴婢15万人。
柴泽俊在其文章《南禅寺大殿修复》中指出,从几十年的考古调查中得知,会昌法难之前的木构建筑物,有确切年代的只有南禅寺大殿一处。足见南禅寺弥足珍贵。
南禅寺之所以能躲过灭佛运动,大概是因为所在穷乡僻壤,远离宗教中心和大城市,不被人关注,加之乡民笃信,刻意保护。这才为我们留下了如此精彩绝伦的唐代木构建筑和殿内无与伦比的唐代原装彩塑一堂。
南禅寺大殿自建中三年重修以来,迄今一千二百余年,历经数次大修,有墨书记载的便有宋元佑元年(1086)的一次大修,这次大修一般推断与公元1038年的春季定襄大地震有关。定襄古代属于忻州,距南禅寺所在地李家庄仅有三十余公里。根据《中国地震目录》记载,定襄大地震震中便在定襄和忻县一代,震级为7.5级,震中烈度10度。李家庄距离震中如此之近,是地震的重灾区,难免受到影响。
宋代重修后在大殿内明间两根大梁底皮下留有墨书题记曰:“维岁次丙寅元祐元年三月十一日竖柱抬枋,南社都维那侯真,付维那霍链”。通过题记可知,这是一次规模较大的落架大修。大殿内的柱子,可能有几根便是这一次重修所更换。其中前檐明间西柱内侧,还保留有宋政和元年(1111)游人的墨书题记。
宋修后的南禅寺又经历几次不同程度的修葺维护。有记录的有元至正三年,修补了大殿的塑像。清嘉庆二十五年和同治十二年,全寺又进行了修葺。根据柴泽俊的文章,寺内除了明隆庆元年所建的龙王殿外,其余各配殿均是清代作品。
及至近世,规模最大的一次修葺工程便是前述1974年的大修。在这次大修中,工程人员恢复了唐代原有的旧制,重现了唐风。但是却拆除了宋元以来维修的痕迹,这些做法是否合适有待商榷。
如今的南禅寺大殿是整个寺院的核心建筑,也是全寺唯一保存有彩塑的殿宇。大殿面阔进深各三间,面宽约16米,进深约14米,大致呈正方形。大殿立于宽敞的月台之上,屋架凝练,小巧玲珑,殿内无柱,稍微内倾,柱底垫有圆形石墩。大殿斗拱硕大,单檐歇山式建筑,平缓庄重大气,屋檐奋力向外延伸,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尽显大唐建筑的气势雄浑与高贵雍容。
南禅寺除唐代大殿外,最为引人瞩目的便是殿内整堂唐代彩塑。这是除敦煌石窟外,木结构建筑内仅有为数不多的唐代彩塑。彩塑分布于大殿内的佛坛之上,本有彩塑17尊,令人气愤的是,历经千年风霜而独存的唐塑,在1999年冬遭遇“南禅劫”,2尊供养菩萨和1尊狮童被歹人盗走,其余彩塑也遭受不同程度的损坏。目前,佛坛之上仅有14尊彩塑和2尊供养菩萨的残座。
山西合省寺庙宫观有历代彩塑13000余尊,然唐代彩塑只有区区82尊,较少经历后代重妆,仍保存有原塑之风的仅有南禅寺大殿内的这14尊,进殿观之如沐唐风。
《美的历程》中说:“北魏的雕塑,从云冈早期的威严庄重到龙门、敦煌,特别是麦积山成熟期的秀骨清相,长脸细颈、衣褶繁复而飘动,那种神情奕奕,飘逸自得,似乎去尽人间烟火气的风度,形成了中国雕塑艺术的理想美的高峰。……秀骨清相,婉雅俊逸明显消退,隋塑的方面大耳、短颈粗体、朴达拙重是过渡特征,到唐代,便以健康丰满的形态出现了。与那种超凡绝尘、充满不可言说的智慧和精神性不同,唐代雕塑代之以更多的人情味和亲切感。佛像变得更慈祥和蔼,关怀现世,似乎极愿接近世间,帮助人们。 ”
这种从宗教的神圣性到世俗的人间化,是自北魏至隋唐艺术的一个重大转折。南禅寺的大殿是乡民信仰的中心,是乡民精神寄托的家园,人们需要宗教慰藉内心,抚平创伤。宗教也需要展示给它的信众以仁爱、慈祥、关怀,以一种悲悯的情愫,注视着参拜者。南禅寺大殿里的彩塑非常好的做到了这一点,殿内唐塑分布疏密有致,使人无论处于任何一个角落,只要一抬头,便能迎来佛、菩萨、弟子温暖的目光。
大殿造像唐风吹佛,尽显人间情怀,菩萨呈S状,超凡脱俗,金刚威武,形象刚劲,菩萨的端庄柔媚,金刚的勇猛至坚,佛的温婉微笑,悲天悯人,大唐气度恢弘壮阔,气势磅礴,于一乡村小殿中,一览无余。金维诺教授将盛唐以吴道子为代表的佛教造像称为“吴家样”,而到中晚唐,则有画家周昉的创意,极尽端庄柔丽之体,是为“周家样”。南禅寺彩塑之风姿,就是这一风尚下的产物。
唐代彩塑的美除了雍容华贵的人间烟火之美,还有塑造工艺虽然千佛一面,却包含匠心的手工之美。这种美体现的是唐代无比自信开放的风度和来自一种有序的信仰之美。我们有理由相信,塑造这些彩塑的匠人或许是籍籍无名之辈,抑或就是乡民中的某一个人,但是却有一颗对佛教无比虔诚的心。他们将自己的信仰融入到泥中,施以在彩绘之上,镌刻在内心的最深处。这是信仰的力量,也是宗教之美最深刻的体现。
唐代以后的宗教造像,陷入一轮又一轮的世俗化中,到了宋代达到巅峰。物极必反,既具有宗教的神圣性,又饱含人间的世俗化,并完美结合的只在大唐,空前绝后。
我曾数次来过南禅寺,有专为寻访的朝圣,也有顺路而至的闲情。但无论那一次,都的深深流连忘返于这个乡野中精致的唐代大殿里,凝望着铁栅栏里的唐代彩塑,思绪从敦煌到巴蜀,从巴蜀飞跃到龙门,自龙门转换到五台,心神遨游,驰骋天地间。亦或依靠在墙边,仰望硕大的斗拱,佛光寺、广仁王庙、开元寺钟楼,一一浮现,心如屋檐,纵马天涯,自由飞翔。
这也是一种美的历程,不是身处象牙塔里的大学校园和书斋,而是纵马河山,寻迹旧梦,浪迹天下,相逢这些古物的瞬间。既是遇见了他们,也是遇见了自己。
在五台,一个午后的乡野大殿里,唐风尽情吹拂着我的脸庞。
时空如同倒流一般,回到782年的唐代。
自由而惬意,温存而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