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文章阅读
公元975年,宋太祖开宝八年,腊月。
唐朝的最后一位国君,一个本应坐拥天下的人,奈何脱光了那光鲜亮丽的皇袍衣裳,被敌国的士兵绑缚起来,插上荆条,带着棺椁,挨着雪花,一步一回头地钻进了他们宋军的囚车。
这一刻,他们只知道这个亡国之君名叫李煜,他们不知道的是:李煜,正是从脱下龙袍那一刻开始,成为了真正的帝王。
李煜,初名从嘉,从心顺意、万世清嘉。
李从嘉天生一副“广额骈齿、一目重瞳子”的帝王相,但只是父亲李璟的第六子,在“立长不立幼”的封建社会,这个排序与江山无缘。为了避免兄长的猜忌,他从小不问政事,只潜心于经籍乐律,用诗词歌赋润泽着那些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岁月,乐得富贵,更乐得自由。
但就在李从嘉准备一辈子吟风咏月逍遥人间的时候,命运跟他开了个大玩笑:太子病逝了。
这时候的南唐被李璟折腾得内忧外患,这个不靠谱的中主大笔一挥,把皇位传给了从嘉,并为他更名为李煜。“煜”是照耀的意思,李璟希望儿子的异相能像舜帝那样光耀千古,照亮南唐晦暗的前程……他真是想太多了。
从未了解过民生疾苦、政局变化的李煜,懵懂地接过南唐憔悴的山河,懦弱的他只能想到逃避。于是风雨飘摇之际,他躲了起来,躲在只属于他的词界,拥着虚幻的快乐,任外面刀光剑影,烽火狼烟。“几曾识干戈”,不是不曾,只是不想。
因而他却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昏君”,日日听歌赏舞,吟诗作画,写下了大量旖旎轻浮的诗词,记录着作为帝王的奢靡生活,如: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
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说:“他没有反省,没有节制,没有觉悟到处在这样的地位,就不应该再说这样的话,不应该再写这样的词。不但是破国亡家以后没有节制,亡国前的享乐也是没有节制的。但作为一个词人,从他的真纯的深挚的这种无所掩饰的投注和流露来说,他有他可爱的地方。”
写这些词的李煜,在龙袍之下不过是个任性的孩子,喜欢就拍手叫好,不喜欢就一溜烟逃开。你见他的样子难免有气,却真真恨不起来——又有谁忍心责怪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呢?
王国维把李煜归为“主观之诗人”,认为这样的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真性情,就是这种儿童般“天真与崇高的单纯”,是最真实、最宝贵的初心与本我,是让最美好的自己不被环境动摇。
这是李煜的一颗“赤子之心”,血淋淋地捧出来给世人看。
无 言 独 上 西 楼 ,
月 如 钩 。
寂 寞 梧 桐 深 院 锁 清 秋 。
离开金陵后的那个正月,对李煜来说更加寒冷。山河春又好,奈何已是他人天下。在开封,在宋朝的国都,他以“违命侯”这样一个屈辱的名字,开始了囚徒生涯。
现在他已不再是众人拥捧的皇帝,只能孤独地与自己对话,以词的形式。
幸运的是,这时候他突然发现:词,让他原先漂浮着的灵魂落到了实处。他终于找到了安放心灵的净土,找到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以一个文人而非帝王的身份重生。
既然是文人,就有一种本能的冲动:碰到痛苦,就想把它统统变成文字,尽数倾倒出来。但是,作为亡国之君,恰是这种冲动最为致命。
在那个重门深锁,梧桐萧疏的小院,李煜不知克制地写“多少恨,昨夜梦魂中”,写“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他完全没想过要掩饰自己的乡愁——他不知道这是一种家国层面的愁,是旁人学不得的苦恨,也是一步步领他接近死亡的前奏。
宋太宗赵光义自然听不得这样的声音。他派南唐旧臣徐铉前去“探望”李煜。这时候李煜早被软禁,不被允许与任何人相见,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旧臣,他却一点都没有意外和怀疑,拉着对方的手大放悲声,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倒了出来,像个孩子一样哭诉着。毫无防范,也没有保留。
徐铉对旧主是有同情的,如果可以,他宁可自己没有听到这些话。但他毕竟已是宋臣,既然听了,就只得如实禀报给赵光义。
这时我们可以转过头看看另一位后主,陈叔宝。陈叔宝亡国后也写诗,写一些歌功颂德的东西:“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太平无以报,愿上东封书。”,他整日酗酒,喝得烂醉如泥,还主动向隋文帝讨要官爵,因而隋文帝说:“陈叔宝全无心肝”。
我们很难再考证陈叔宝是否真的全无心肝,我们只知道,他活了下来,而李煜却死了。
公元978年,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七夕。银汉迢迢,家家乞巧,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在人间,四十二岁的南唐后主李煜,全身抽搐,口吐白沫而死,头足相抵,状似牵机。
这一天本是他的生日。在金陵的那些年,每逢七夕,他必命人用红、白色丝罗百余匹,作月宫天河之状,整夜吟唱作乐,天明才撤去。
念如今物不是、人已非,几盏淡酒下肚,李煜便醉了。他让乐工们为自己演唱了一首新填的词,《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一次,亡国之痛被提升到了更高的层面,它触及了人生最基本的真理,表达着人类共有的悲哀,可谓“把天下人全都‘一网打尽’了”。这样的词,不能不说是神品。
词句很快传到了赵光义的耳朵里。有人说这首词怀着复国之意,让皇帝起了杀心,所以“歌声未毕,牵机遂至”。私以为太过牵强:赵光义很清楚,这个懦弱无能的后主根本已无力回天。
但赵光义不是粗人,他也晓词。他一听见这首词就意识到,自己的那些附庸风雅的东西,在李煜面前简直狗屁不通。作为一个皇帝,他也许只能成为历史长河里一个苍白的年号,但作为他的阶下囚,李煜势必会在文学史上永生,活成一个真正的帝王。
这才是赵光义真正忍无可忍的原因。既然这首词注定要成为千古流传的悲剧,那么他就要做这个悲剧的始作俑者,哪怕是以恶人的身份,他也要人们永远记得。
于是,一切都像是命运的有意安排。李煜未能照亮南唐,却用一首绝命之作燃烧了自己,照亮了词坛。这首词要了他的命,也给了他永恒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