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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果没有一种正常嗜好,没有一种在闲暇时可以寄托你的心神的东西,将来离开学校去做事,说不定要被恶习惯引诱。
——朱光潜
谨以此文,纪念朱光潜先生诞辰121周年。
01
1897年9月19日,朱熹第26世孙出生,这个书香世家为他取名——朱光潜。
长大后,他给自己取了笔名孟实,弟兄当中排行老大,为“孟”,“实”是希望自己勤恳务实。
父亲在外教书,“一年拿三四十块大洋,同打长工的差不多。”
他打小就跟随祖父学习,直至祖父去世,父亲将他接到身边“严加管教”,六岁起,接触四书五经,开始写策论、时文。
良好的家学积淀,让他14岁初入桐乡高等小学堂时,就已比同龄人技高一筹。同学们还在识文认字,他就能习文了,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只读了一年,他就转入桐城中学。
1916年,朱光潜又考入武昌高等师范学校中文系,当免费师范生,时来运转,隔年,北洋政府教育部宣布从全国五所高等师范学校里考选20名学生,到香港大学去学教育。
离开桐城,离开大关一路到武昌的朱光潜,这回他盼望着去香港。
顺利选入20人的朱光潜,在港大入学考试时,仍旧数学、英语不及格,被迫先补习一年。此后,先后考了三次,才正式被港大教育学录入,这一年已经1919年了。
还有个小插曲,刚到港大的朱光潜水土不服,有回发高烧上课,正赶上教授测验智力,他考了全班倒数第一。
他与朱铁苍、高觉敷都是内地来的,三人都不爱运动,走哪又都带着书,同学们给他们起了个称号“三个哲人”。
哲人倒是名副其实,1921年,刚读大二的他,论文处女作《弗洛伊德隐意识与心理分析》就能在当时全国标志性刊物《东方杂志》上发表。
港大的师生都说:“这个内地的学生,真不简单。”
02
1919年,法国召开巴黎和会,英美法决议把德国人手里的山东出让给日本。
消息传到国内,舆论哗然,爆发了影响深远的“五四运动”。青年人崛起,开始和封建余力拉锯,不久后,在朱家也进行一场这样的角逐。
1922年夏,朱光潜回家探亲,这时朱光潜已经25了,在当时算大龄未婚男青年。家里当即给他安排了一位陈姓女子,两人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闪电结婚。
妻子是小脚女人,性格温顺,两人婚后生了第一个孩子,他给孩子起名是按照家族辈分和地名来的。这个孩子出生时,他还在香港读书,就取名为朱世粤了。
世粤上小学时,朱光潜与原配陈氏的婚姻已经风雨飘摇,父亲似乎也预感到了破裂的可能,给孙子改名为“朱陈”。
他虽然满意这个儿媳妇,架不住朱光潜执拗,苦苦支撑数年,也还是父子俩不断斡旋的结果。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但他30年代初,还是和陈氏离婚了,两人的结合是封建制度下的牺牲品,在新时代终究难以维持。
关于爱情,朱光潜有自己的见解,他在书里写道:“一般人误解恋爱,动于一时飘忽的性欲冲动而发生婚姻关系,境过则情迁,色衰则爱弛,这虽是冒名恋爱,实则只是纵欲。我为真正恋爱辩护,我却不愿为纵欲辩护;我愿青年应该懂得恋爱神圣,我却不愿青年在血气未定的时候,去盲目地假恋爱之名寻求泄欲。”
所以,对于他自由恋爱的第二任妻子奚今吾,他展现出一个男人的成熟和坚定,两人从一见钟情到白头偕老。
03
1924年,正处在婚姻困境中的朱光潜,接到了夏丐尊伸来救命稻草,他被邀请到浙江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教英文。
这里同期还有丰子恺、朱自清等人,朱光潜欣然前往。
不久后春晖中学,发生了一起教师集体辞职事件,原因是体育课上老师带领全班喊口号,一个学生声音盖过了老师。
体育老师认为这是对他的不尊重,要求校方开除该生。
但朱光潜及另一位主张民主教育的老师匡互生极力反对,将处罚改为了“取保留校察看后效”。
原本事情也就过去了,出差回来的校长亨颐得知此事,愤然不平,“这样的学生非开除不可。”
匡互生不甘心,索问开除的理由,这位校长气急败坏竟说:“开除一个学生,要同他们说什么特别的理由?就算要说出理由,那就给他“品性不良,不堪造就”八个大字已够了!”
匡互生也是性情中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故而辞职,气得朱光潜等其他几位老师也拂袖离开春晖中学。
走的时候,很多学生前来挽留恩师,实在留不住,干脆随他们也来了上海,加入这群民主人士创办的立达学园。
后来扩充师资力量,请来了叶圣陶、胡愈之、夏衍等一批大家。
在那个年代,读书人的风骨是不容小觑的。
04
朱光潜可不光忙着教学生,他还观察到国内现代美学方面的空白,写出了第一篇美学论文《无言之美》,让挚友朱自清、夏丏尊都惊叹不已。
1925年,他深觉故国之落后,吾身之粗浅,便申请了公费出国留学,经过繁杂的考试,朱光潜被苏格兰爱丁堡大学录取,教育厅赞助他每年20英镑的学费。
欧洲大学一年中只上半年的课,余下时间可以自由安排。
朱光潜在伦敦、巴黎大学都选修了课程,兢兢业业。
后来他从爱丁堡大学毕业,还在读书,这边官费停供,原本就不宽松的生活,更加拮据。
但他从大学起就上课、写作两不误,勉强稿费养活着自己和赴欧的奚今吾,此外他还抽空撰写了多本书,《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文艺心理学》、《谈美》等。
这样高效用的工作习惯,为他一生的学术研究都奠定了基础。
他在《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规劝年轻人:“人类学问逐天进步不止,你不努力跟着跑,便落伍退后,这固不消说。尤其要紧的是养成读书的习惯,是在学问中寻出一种兴趣。你如果没有一种正常嗜好,没有一种在闲暇时可以寄托你的心神的东西,将来离开学校去做事,说不定要被恶习惯引诱。”
这番话,放到现在依旧适用。
1933年,朱光潜如期回国,在北大文学院讲西方名著和文学批判史,课上经常给学生普及美学教育。
时人评述,他在当时对中国现代美学具有拓荒作用。
05
此后多年来,朱光潜坚守一方讲台,教书育人。
1966年,特殊时期来了。
最先烧到北大,昔日校园处处都是批斗台,昔日站在三尺讲台的老师也都成了批斗台上的“罪犯”。
这一年,朱光潜已经70岁了,以他为主导的美学研究正在国内开花,此时,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这一天,他也被拉上批斗台,挂黑牌,戴高帽,站久了,双腿打颤,终于支持不住,直愣愣摔在了台上,满脸是血。旁边一同陪斗的同事严宝瑜,赶忙将老先生扶起来,却遭到一顿更严厉的毒打。
在批斗台上,命如草芥,就连在家里也得时刻提防。
一天,正在吃饭的朱家,忽然涌进来一批督查者,年纪小的不过七八岁开外,他们野蛮地指着老人:“朱光潜,站起来,站着!老实交代你是怎么反动的?”
女儿看不过去,为父亲辩解道:“你们让他吃完饭不行吗?”
他们不依不饶:“我们都还没吃饭呢,凭什么等他啊。”
这样的事,在那几年不胜枚举。
还有人听说他是研究美学的,在批斗会上大声讽刺他:“这样一个瘦干巴老头一点儿也不美,根本不配有美学家的称号。”
朱光潜答:“我看上去不美,是因为我把美献给了社会。而有些人看上去好像美,是因为他占有了社会的美。”
他身体是孱弱的,讲话总是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态。
06
1968年,朱光潜和冯友兰、季羡林等教授一同关在牛棚,直到春节也不能回家。
家里他的大外孙出生了,他都没得及看一眼。
牛棚条件极差,年过古稀的朱光潜冬天还睡在梆硬的水泥地上,腰部夜夜受凉,几乎瘫痪。
“关在牛棚时,我天天疲于扫厕所,听训,受批斗,写检讨和外访资料,弄得脑筋麻木到白痴状态。”
有天,传来消息,77岁的物理系教授饶毓泰在看完一封极尽侮辱的大字报后,自杀了。
不久后,历史系主任71岁的翦伯赞与68岁的夫人戴淑婉也不堪重负,在家中服安眠药自杀了。
很多人都担心朱光潜也撑不下去了,他的大字报从广场到家里,铺天盖地,但朱光潜竟然开始锻炼身体了,他要活下去,自己还有很多书没翻译,还有很多课没上。
早上,他偷跑到角落里做一套自己设计的太极拳,晚上躺在被窝里,他也坚持做动作,当时季羡林还奇怪,孟实在做什么呢。
有一回,正在打“太极拳”的朱光潜被发现了,监管的人也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一通痛骂。
挨骂后,朱光潜还是接着练,挨骂不要紧,活下去才重要,同屋的教授看他这么坚持,一面震动,一面也为他时时捏着一把汗。
夏玟后来问他:“为何能这般从容?”
朱光潜谦逊地说:“人有时不得不面对自己无法左右的处境,那就只能平静地承受它。这样的冲击对我也有帮助,使我静下心来重新审视自己。”
07
1970年,批斗稍微少了点,朱光潜也被放回了家,北大需要人翻译材料,就把他派到学校“翻译改造”。
他扫完厕所,就能在办公室做文字翻译了。
有一天,找资料时,他意外找到了自己翻译的黑格尔《美学》第二巻的译稿。
意外之喜,朱光潜又陷入担忧,这份译稿还没编校,就被抄家抄走了,他心里还想继续校对。
于是,他偷偷告诉了翻译组负责人马士沂:“这些译稿尚待校改,但我已经写过‘认罪书’,说不再搞这些东西了。我想拿回来,但不敢去拿,你看怎么办呢?”
要知道翻译《美学》,正是朱光潜的一桩重罪,批判他对人们“放毒”。
马士沂知道译稿的重要性,也深知此事的危险性,但还是说:“既然你以前放了毒,现在再把全书好好看看,错在哪里,批判批判也好嘛!”
黑格尔《美学》一共有三卷,共计100万字,朱光潜此前只完成了一半,彼时他已经73岁,独自完成剩下的工作,任重道远,几乎要马不停蹄地赶。
翻译组特意掩护老人,将他的桌子挪到了里屋,也几乎不再给他分配改造的翻译任务。
朱光潜每天争分夺秒埋头翻译,监管的人看到,也不知他在写什么,还说:“这个老头还挺努力的。”
他把稿纸写得密密麻麻,就怕被人认出来。
马士沂又找了位女士重新誊写,在誊写中,她主动将遗漏托人传达给朱老,两人合力完成了《美学》第二卷的翻译。
当时朱光潜每个月只有20元生活费,这位女士在花费大量时间、精力誊写后,分文不取。
在动乱的年代,两个对学术近乎赤诚的人,完成了一件几乎不可能的壮举。
他们翻译的是《美学》,他们的行为更是人性的“美学”。
08
1979年,恢复工作后,朱光潜又开始写《谈美书简》。
每天从家里走到办公楼,他都疾步前行。这天下雪,路滑,他特意柱了拐杖,还在鞋子外面缠了一圈草绳,结果还是不慎摔倒。
83岁的他,倒在校园小径上,被路过的学生及时送进了校医院,这一跤摔得可不轻,光脸上一处伤口就缝了五针。
这下办公楼也去不成了,回家休息吧,而他还是闲不住,又在床上翻译起马克思的《经济学哲学手稿》。
有人来探望他,被吓了一跳,因为他的手、脸都涂满了红药水,还咧开嘴对来人微笑。
“为什么跌倒了?”“走路快了。”
前半生不爱锻炼的朱光潜,在恢复自由身之后,反倒养成了积极锻炼的习惯。每天下午四点都围着校园跑步,就为了延续生命。
他说:“在动荡的时候,耽误了太多时间,往后得养好身体才能把事做完。”
他后来生存的每一天,都为了翻译更多书稿,写下更多专著。
丰子恺与师父李叔同提倡“美育”感化人间,朱光潜后半生用阐释美学来刺破国民教育中的灰暗。
为做学问,他仿佛不知疲倦,但他的身体实在太累了。
1986年3月3日,89岁的朱光潜在北京溘然长逝,留下了十几本著作,和300多万字的翻译作品。
他的一生,横跨晚清、民国和新中国三大历史时期,
其六十多年学术旅程,也和中国现代史一样,跌宕起伏,岁月峥嵘。
既有“识时务”的自我批判,也有“不识时务”的固执己见,
其进退出处,取舍拿捏,自有分寸,不失法度。
这般学术人生,为我们诠释了怎样才是“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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