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诗词赏析
在金戈铁马、霜冷长河的战国年代,春秋五霸的时代已然一去不复返,而中华大地上的帝王将相们依然在历史的舞台上上演着一曲曲分分合合的大戏。不论是政治、经济,还是文化,各国都出现了一种纷繁杂乱的局面。兴水利,种桑田,改旧制,赋新篇……
一
这个酷烈的年代,俨然已然蜕变为众多士人猎取功名的广阔舞台,他们的成就欲望大大膨胀起来,一切高尚的趣味都被现实利益所取代。为了少数人的野心和贪欲,不计其数的无辜者被屠戮弃尸在阴沉的荒野,徒留烽燧残阳,雀鸟哀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正可视为这黑暗社会的真实写照。
然而,中国的文人们终究逃脱不掉忧国忧民的心狱。他们精心设计了理想的制度,想劝导某些国君跟从他们进行一种乌托邦的试验。可是,天已失道,“王道”的阐述即便是多么光辉亮丽,却怎敌得过“霸道”的轻蔑一瞥?
如此,不如归去。我自逍遥。
二
当人们依然对帝王将相的戏码依旧乐此不疲之时,却有这样一个人。
他才情磅礴,思接千载,却安于贫贱;他思虑深远,胸怀博大,却拒不出仕;他一生屈居于蒙地,却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形神洒脱;他嬉笑怒骂,了无拘束,内心却平稳安定。
他是庄子。
于乱世间,不拘其行,不囿其言,抛去峨冠博带的繁琐,我自随心任自然。
恍兮惚兮,惚兮恍兮,掀开历史的帷幕,我们仿佛看到了庄子的真实,走向了他的逍遥境界。然而,形神不拘间我们便可以走向逍遥吗?我看未必。
《庄子》一书开篇即是一片辽远宏阔之景。苍茫寥廓处,乃水天相交之际,大鹏击水三千里,扶摇直上九万里,背若青天,翼若垂天之云,遨游碧海长空,不慕滚滚红尘。他正乘着海水翻腾激荡之时,南徙至天池——那是理想的王国。
北冥到南海,迢迢千万里,大鹏志宏远,不畏路途远。然“风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纵大鹏展翅,云游万里,纵然能“绝云气,负青天”,却终也免不了凭借风力,才能远行,沦为命运的囚徒,脱不开世间枷锁,还要见笑于在蓬蒿中腾跃而上、决起而飞的小雀,徒余悲嗟。
庄子将之称为“有所待”。
大鹏的悲哀,好比一个胸怀大志却却生不逢时、命途多舛的人的悲哀,这也正是庄子人生的真实写照。他本笃信儒学,胸怀救世之志向,奈何生逢乱世,谁还会去在乎那存在感已然微乎其微的正义,谁还会在乎那一丝尚未泯灭的良心?就是在这种极度痛苦,难以实现抱负的情况下,庄子却提出了逍遥。既然尘世已然成为人生的负累,那么何必还要继续被它束缚、羁绊?何不乘着清风起飞,揽明月入怀,乘大樽而浮游江湖,齐一万物,我心逍遥。
那么何谓逍遥?
逍遥不是在书斋中苦思冥想的学说,而是在痛苦中进行精神超脱的追索;逍遥不是追求自然、社会知识的学习与传授,而是追求心灵自由的体验与坚守;逍遥不是跟随、倾心于纷繁乱世中思想观念的争论与辩驳,而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彷徨于虚空天地的超然与洒脱;逍遥不是立于万人广场上力图征服人心的高谈阔论,而是流浪于荒郊野地时恣意旷放的高歌与低吟。
正如孟子所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庄子的痛苦来源于现实与理想之间矛盾的不可调和,而正是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使他经历了一番困苦后看透了人世间的万象森罗,心中理想的高阁奄奄一息倾塌,遂成就了他的一朝顿悟,便毅然皈依了幽暗玄冥的大道之说,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以淡泊无为为核心的逍遥观,从而拯救了无数读书人千年来萦绕心头的苦闷与怅惘。
痛苦是逍遥的源泉,痛苦是达观的河床。庄子正是在痛苦的沦陷间找到了自救与救世的希望,他恍然间通透了,明澈了,终于不必再为这世间负累,他想他得到了心灵的解脱与释放。正是因为生命中的痛苦与矛盾,他得到了一次精神上的飞升。
从救世走向逍遥,从痛苦走向达观,这便是庄周寻求精神解脱的真实内涵。
三
庄子其人,只不过是战国时期宋国蒙地的一名布衣,早年曾做过漆园吏。然而,正是这样一个白衣书生透过世事的层层遮掩,千百年来,用他的逍遥理论抚慰了无数颗苦难的灵魂。
庄子终身不仕,不是不仕,而是可仕而不欲仕。这是为什么呢?至今仍被我们津津乐道的濮水对答为我们提供了解释。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于涂中。”(《秋水》)
千金,重力也;卿相,尊位也。然 “富贵于我如浮云”,粪土千金万户侯。正所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君王既已无道,何必久恋人世?庄子以自己的哲学与人生智慧给了使者与君王一个戏剧性的回答,然而这其中体现出的正是他思想中的逍遥观念。
名利荣华是生命藩篱,故弃之如敝屣,汲汲营营,岂是我辈风采?不入仕途并非弃世,而是品格的高尚与尘埃富贵的信念容不得世间丑恶的一丝沾染。心怀救世之念与不入仕途没有冲突,标榜着孤傲的隐居山林、独钓寒江,才是忸怩的丑态。
傲视王侯、尘埃富贵的清高,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感叹,这两者在同一个人的身上体现,似乎令人难以置信,然而他们却在庄子的身上得到了真实而矛盾的统一。
“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可弃仕并非弃世,救世之心依然未泯。于是我们始终看到庄子生活在人群之中,他不但和朋友、学生探讨人生,他更是周游列国,频繁与有道君主会晤交谈。在这种生活的常态中,庄子徘徊于尘世与虚空之间,或探讨世间大道,或神游太虚幻境,他游刃有余,潇潇洒洒,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一心坦然任遨游。世间纷繁,我自抽身而去,何去在乎人世藩篱?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庄子终究在救世与逍遥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
四
大鹏看似逍遥,实则“有所待”,因为它必须凭借大风才能飞升,因此也并没有达到庄子的理想境界。紧接着他又以野马、尘埃、蜩与学鸠朝菌、晦朔等形象为例,来说明它们亦是有所待的,表达出渺小的生命在广阔无垠而又永恒的时空的比照下的可笑与狭隘。低微者渺小琐碎不堪,高尚者却又是高处不胜寒,所以庄子“上下求索”,他用自己丰富的想象,继续领悟着逍遥的境界。
古往今来,在浮名虚誉的得失间或悲或喜,能做到如宋荣子那般淡泊名利、宠辱不惊的又有几人?即便是超然物外的列子,也得凭借脚下的清风才能轻妙。至此,庄子的理想人物才得以出世。
正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追求的正式这种顺乎自然、无为无适的逍遥。无功是去除功名利禄之心,不汲汲外物;无名是忘怀荣辱毁誉得失,褒贬由人,俯仰由随我;无己是超越自我形体,参与天地自然的运行,忘其肝胆,遗其耳目,不计生死,物我两忘。
神游于无为之境,不被外物役使,庄子的逍遥境界,实质上是追求精神的绝对自由。逍遥境界绝不是虚无缥缈的天国,而是人们通达的内心世界,任何人只要摆脱了功名利禄的束缚,忘怀世间的宠辱得失,超越一己的生死界限,胸怀就会变得宽广,心灵就会变的澄明,精神就能获得怡然的恬淡与逍遥。
庄子的逍遥直面人生的艰难困苦,指出人生的自救之法。在他冷峻目光的审视下,纷纷扰扰、艰难困苦,渐渐脱离个体,走向宇宙,从茫茫九千里的高空俯视世间,那么,一切的痛苦便都不足以称之为痛苦了。
从救世走向逍遥,庄子只是将拯救的对象从社会转向人心,他睿智的思想,呼唤着人们内心的自由与洒脱。他的声音从遥远的洪荒传来,也必将传向遥远的未来,成为一代代中国人摆脱心灵樊障的天籁纶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