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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庄”,为人们所熟知——“老”指老子,“庄”指庄子。他俩,被认为是道家学说的主要代表。
还有另一个说法——黄老之学,黄帝学说与老子学说的统称。黄老之学,后来成为两个支系——韩非的《解老》、《喻老》,发扬了刑名法术内容;汉代河上公、安期生等,则往方术、谶纬方向发展了。道教,主要从这里发端。
“老庄”学说,不是着重于知识体系和技术方法,而更侧重哲学思考。
庄子其人,生平事迹并不清晰。
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这是能查到的对庄子最“详细”的描述了,其实并不详细。
连庄子的生卒,也众说纷纭。
史学家马叙伦考证说,庄子生约公元前369年,就是周烈王7年,逝于前286年,即周赧王29年;范文澜说,是前328-前286年;闻一多称,应为前375年-前295年;任继愈认为,前355-前275才对。
现在,人们一般采用马叙伦的说法,前369-前286。
有一点大家都赞成,这就是,庄子和孟子同时,略晚一点儿。孟子见梁惠王、齐宣王,庄子不在齐国、魏国;后来庄子去了,孟子已去了其他地方。这俩人应该没见过面,相互是否知道亦很难说,因为谁也没在自己著作里提到过对方。
如史迁所说,庄子这个人视金钱权位如粪土,性格上也比较另类。他朋友不多。倒是和那个“学富五车”的惠施经常来往,大约因为他俩都住在宋国,不过二人好像见面就“吵架”。庄子的门徒也有限,没见哪个人吹嘘自己是庄子的学生。庄子除短期当过漆园就是一个植物园的小官儿外,据说大部分时间很贫困,穷得曾向监河侯,一个管理河道的小官借过米,有时靠编草鞋买了糊口,这有点儿像窘困时期的刘备。庄子去见魏惠王,穿的破衣拉撒,很不体面。
学生少,就不能像孔子那样,有人给专门整理讲课大纲,汇编成书。所以,庄子的著作可能流传起来就比较困难。杨朱,也是道家的代表人物,孟子把他骂了个狗血碰头。至少说明,杨子的学说著作影响已经不少,尽管后来佚失了;比庄子稍晚的韩非,也写了《解老》、《喻老》,阐发老子学说。但庄子的著作,鲜见有人说到。
庄子的著作,其实也命运多舛。
最早介绍庄子著作的,还是司马迁。
庄子,“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如果司马迁说的确实,在当时,十余万言,已经是非常可观的数字了,甚至比孔孟加上其他几个大佬的著述字数总量还多。
没见在当时有重大影响,一是前面说到的庄子门徒很少,无人“宣传”之外,再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大概就是司马迁说的:“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一来,对诸侯王公的征伐治国没大用;二来,恣肆汪洋,王公大人们觉得读起来不舒服,甚至读不懂,没人重视就很自然了。
先秦的诸子百家,几乎都如孔子的心态——“觚不觚,觚也!觚也!”说白了,就是面向诸侯王公,待价而沽。所以,以图谋霸业、合纵连横、驭民施政几为各种学说主旨。相比之下,庄子的思想,与老子还不同,至少老子倡导“小国寡民”,也是一种政治主张。庄子讲大鹏展翅,讲庄周梦蝶,讲“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确与其他诸子大相径庭。
而且,《庄子》书中,记载与《山海经》相同或相近的内容最多,其次是同时期屈原的《楚辞》。屈原是爱国者,也是文学家,并没被列入诸子之列,尚可原谅。
只能说,庄子亦如司马迁说的:“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而且,“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庄子,是百家诸子中的一个另类,换句话说,他是先秦时期真正的哲学家。在群雄争霸的年代,诸侯王公们,顾不上思考哲学。
司马迁在《史记》里,说庄子著述十余万言,但只说到了个别篇名,未提篇章数目,也无内、外、杂篇之分。
《汉书﹒艺文志》载,收录《庄子》五十二篇。班固为其命名为《庄子》。
唐代学者陆德明在《经典释文》中说:“《汉书.艺文志》,《庄子》五十二篇,即司马彪、孟氏所注是也。言多诡诞,或似《山海经》,或似占梦书,故注者以意去取。其内篇众家所同,其余或有外而无杂。唯子玄所注,特会庄生之旨,故为众所贵。”这是说,晋时司马彪等人,首次为《庄子》分了内、外、杂三篇,其实,汉代刘向可能才是为《庄子》分篇的第一人。陆德明说到的“子玄”,是晋代的郭象。他认为,郭象对《庄子》的注释,最为符合庄子的本意。
郭象,字子玄,约252-312,是继何晏、王弼之后的西晋大玄学家。《晋书﹒郭象传》云:其“少有才理,好老庄,能清言”。当时的太尉王衍常说:“听象语,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恣肆汪洋的劲头很像庄子。
郭象最著名的著作,就是《庄子注》,当然,是按照自己的需要下手的。
他说:“一曲之才,妄窜奇说,若《阏奕》《意修》之首,《危言》《游凫》《子胥》之篇,凡诸巧杂,十分有三。”
就是说,郭象大约删掉了《庄子》三分之一的篇章内容,剩下的,就是现在人们看到的《庄子》三十三篇了,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
在郭象之前,晋代崔譔和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都注释过《庄子》,特别是向秀的注释,被认为最忠实作者原意。但在郭象注本出来后,崔向注本都被人们抛掷脑后了。
崔向郭的功绩,大概在于让人们一下子关注起《庄子》来了。汉之前,庄子及其著作,没太有人在意。这与晋代门阀倚重,清谈成风,玄学盛行应该有关——文人们不谈国事,反而能思考哲学。
从此时开始,对于《庄子》的真伪,争论也日多。比较著名的,宋代苏轼怀疑《盗跖》、《渔父》、《让王》、《说剑》非庄子所作;明代焦兹说“内篇非庄子不能作,外篇杂篇则后人窜入者多”,认为《胠篋》等篇是“秦末汉初之言”;明清之际的王夫之,认为内篇与外杂篇的思想倾向不一致,内篇为庄子所著,外、杂篇则出于庄子后学之手。
到现代,学术界普遍的看法是,内篇为庄子所著,外、杂篇可能掺杂了庄子门人和后学以及道家其他派别的作品,但外、杂篇也基本反映了庄子的思想。
公元742年,唐玄宗李隆基认为自己一生的大事都干完了,于是决定改年号为“天宝”。他还诏号《庄子》列入《道藏》,定名为《南华真经》。自此,《庄子》成为道教的正式经典之一。在这之前的开元二十五年,李隆基已经诏号庄子为“南华真人”。
这是庄子和《庄子》最高光的时刻。
庄子是世界级的哲学家
南怀瑾先生说——
千古以来,中国的大文学家,大思想家,表面上都骂《老子》、《庄子》,实际上,每个人的文章,都偷偷学他们。
苏轼,虽然挑《庄子》的毛病,但他又说,《孟子》、《庄子》、《史记》,这三部书一定要背熟,才可以做大文章。
金圣叹,认为中国有六大“才子书”——《庄子》、《史记》、《离骚》、《水浒传》、《杜甫律诗》和《西厢记》。
这是从文学角度说的。
《庄子》不论是作者本人写的内篇,还是后学记录整理的外、杂篇,都足以证明,庄子当时是世界顶级的哲学家。
别轻易说庄子在哲学上是本体论的“二元论”,或者认识论上的“相对主义”。这样的“帽子”太好扣,但未免失于武断。
还是黑格尔那句话说得对——哲学是什么,哲学就是哲学史。我们现在的人,如果不把任何一个古代的思想家放归到当时的历史环境当中,不把他们任何一个人看作是人类思想进化链条中的一环,必然会割断历史,犯下简短粗暴的错误。
庄子,生活于公元前三四世纪。与其可比的,是古希腊的“三圣”——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
苏格拉底,基本是传说中的人物,没有专门著作传世。关于他的思想,都来自他的两个学生——柏拉图和色诺芬的转述。而且,这两人的说法不一致。色诺芬说的更多,但人们更信柏拉图。所以,就不必去把庄子和苏格拉底做比较了。
诚然,庄子没写出柏拉图的《理想国》,也没有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不应否认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很了不起。然而,说到庄子对于“人”和“自由”的思考,也十分伟大。
《庄子》一书的特点,司马迁说,叫“洸洋自恣”;鲁迅说,叫“汪洋辟阖”。
这从庄子把“吹”作为核心概念就能看出来。
“吹”,是万物发展的形态——
他说, “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周易﹒系辞上》曰:“生生之谓易”,“易”是变化发展。庄子说,变化发展的动力是“息”;“息”,“吹”动着生物发展。周敦颐后来说,生生不息,把“息”做“熄灭”解,是又转义了。
“吹”,也是庄子议论的方式。
他的议论看起来东拉西扯,真是“吹”得邪乎。但仔细去想,首先,内在的逻辑极其严密。
他说:“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矣。”(《逍遥游》)
这是讲,人们抬头看天,青青的晴天,所谓颜色苍苍。他说,我问你,天真的是这个颜色吗?你爬到天上看过吗?那么,夜里的黑色不叫天吗?早上太阳出来,天上是白白的光,也是天呀!
庄子问,苍苍这个颜色,到底是不是天的正色?他接着问,“其远而无所至极”,你认为宇宙是无限大的吗?他又问, “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从高空往下看下面,与从下往上看一样吗?
逻辑很严谨,问题很深奥
庄子想说什么呢?知识无穷尽,生命很短暂——
朝菌不知晦朔,惠蛄不知春秋。(《逍遥游》)
这好像很悲观了。不过庄子后面还有话说——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游》)
在这之前,庄子已经讲了七种人的境界,这是第八种。这八种人,生命的长短和意义是不同的,第八种是最高境界。
庄子在此篇里,讲了诸多寓言故事,打了若干比方,尽管从大鹏说到大鱼,再说到朝菌、惠蛄,但真正讲的,是人。
庄子讲了一个人必须从“物化”到“自化”的过程。“物化”,是万物皆有的变化转化的自然过程;“自化”,则讲人应该具有一种自我提高的自觉过程,这才能使生命从“有限”到“无限”,从被动顺从自然到掌握命运。
16世纪,欧洲哲学,才把人作为中心来研究,原来是上帝;19世纪,欧洲哲学中,有了“自在”和“自为”的概念。庄子在2000年前,讲述的是同样的道理。
纵览《庄子》各篇的内容,仔细琢磨,不管他云山雾罩讲的是什么,其实,内涵都是在讲人。
庄子认为,人从物化到自化的过程,就是追求自由的过程,终极目标,是绝对的自由。
当然,他对此的讲述,仍然是看似不着边际的“吹”。
关于自由,庄子讲了如下思想——
第一,《逍遥游》里说, “大鹏怒而飞”,要靠长风和大翼的帮助;行千里者,要带足三个月的口粮。这种需要条件的状态,还不说是自由的。传说中的列子,能御风飞行,且能飞半月之久,这比一般人自由多了,但列子也还要有风才能飞,而且他能去之处也有限。所以,列子也不是真正的自由了。真正的自由,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变),以游无穷者,彼且悉乎待哉?”——即所谓达到不依赖任何条件的境界,才是彻底的自由。
第二,庄子认为,要想达到这种绝对自由,就要摆脱自身的束缚。有哪些导致不自由的原因呢,不外乎生死、寿夭、贵贱、贫富、得失、毁誉等等,如果纠缠于这些事情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这些,都不应该成为“有己”、“有待”的负担,而要“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如前所说,“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至人”、“神人”、“圣人”是庄子对理想人格及境界的三种不同称呼。
第三,关于达到绝对自由的方法,庄子说,概括起来,就是“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这是在阐发老子的“悟道”主张。《大宗师》里说,“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馍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不要以为自己就是可以铸成宝剑的好钢,也不要以为自己就是可以成为英杰的可造就之才,忘我才行。
庄子讲的绝对自由,实际上是指精神上的绝对自由,有了这种自由,才有可能获得肉体上的自由。他的“庄周梦蝶”,何尝不是追求精神自由的一种体现呢。
欧洲也是在19世纪,才有哲学家探讨精神自由问题。
没人规定,只有靠概念、判断、推理构成的干巴巴体系才算哲学。好吃的东西,越咀嚼才越有味道;看似“东拉西扯”,其实更有可能包含深刻的道理。《庄子》,恰好代表了一种中国哲学“范儿”——关键是要去“悟”。
不管庄子的以人为中心和以绝对自由为最高目的的哲学有多么不完善,但在2000多年前探讨这些问题,绝对是世界级水平的哲学思考。
现在的人们,不应该简单地按照非黑即白的形而上学观点臧否庄子,反倒应该认真静下心来,琢磨研究在战国的极度动乱局面下,何以庄子能蔑视财富和权位,思考人本身的意义和自由问题;其对现在人们的启示是什么。
附:对《庄子》注释的重要著作有:晋郭象《庄子注》;唐陆德明《庄子释文》;唐成玄英《庄子疏》;清末郭庆藩《庄子集释》。当代亦有若干庄子研究重要成果,不再详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