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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文学大咖柳宗元早年写过一篇有关工匠的传记散文——《梓人传》,是其《柳河东集》中的代表作之一。
柳宗元(公元773年-公元819年11月28日),字子厚,汉族,河东(现山西运城永济一带)人,唐宋八大家之一,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散文家和思想家世称“柳河东”、“河东先生”,因官终柳州刺史,又称“柳柳州”。
《梓人传》是唐代文学家柳宗元创作的一篇散文。此文是作者借亲见的真实人物,即以“梓人”的传奇事迹为喻,通过“梓人之道”阐述治国的大道。此文善于抓住人物的性格特征,多处采用欲扬先抑的写作手法,精心选择反映主人公性格的思想言行加以集中表现,写人生动形象,说理亦合理自然。
所谓梓人,柳宗元在文末说:
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
所谓“审曲面势”,是《考工记》中的词,即匠人审视材料的天然曲直,量材成器,安排营造。《考工记》说,这叫“百工”。然而所谓“曲直”者,盖以木头最著,所以此处有以木工总括百工的意思。没错,“梓人”一词最早也出现在《考工记》中,是指“攻木之工七”中的一种,专造饮器、箭靶和钟磐的架子(还记得庄子笔下的梓庆吗?戳→《这位大哲人太像我们干工会的人了! | 典籍中的工人⑤》)。后来又泛指建筑木工。然而柳宗元所谓的梓人,却已经又有着“都料匠”的新意了。所谓都料匠,是唐代出现的专门从事建筑设计、施工的阶层,又称营造师、总工匠。按照我们的说法,不是小木工,是大木匠,是建筑总工程师、总设计师,另外还兼有总包工的意思(我们在讲鲁班的故事时,已经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位大木匠)。当然,顺便说下,梓人也指印刷业的刻板工人。
柳宗元笔下那位梓人叫做杨潜。柳宗元在文末最后一句写道:“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谢谢,在我们的传统典籍中,让工匠留个名很不容易。
让我们进入杨潜的故事。
牛气冲天,却不会修床腿!
那一天(公元八世纪八九十年代),长安光德里,柳宗元妹夫裴封叔家,有梓人杨潜敲门求租房。说是梓人吧,却不带着斧头锯子一类的工具,只是带着量尺、圆规、曲尺、墨斗一类的准具。问他最擅长什么,他杠杠地说:
“我只会计算木料(吾善度材)。看一幢房屋的规模,精确算出合适的高、深、圆、方、短、长,然后我指挥木工们按我的设计的标准分工去做(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别看他们人多,可离了我,他们连房角都造不出来(舍我,众莫能成一宇)。所以,给官府造房子,我的工钱是一般木工的三倍;给私家建,我要得全部工钱的一大半(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太半焉)。”
柳宗元想,吹牛吧?你。有一天,借机到他房间里察看,发现他睡的床居然缺一条腿,问为何不修。他说:“这是其他木工的事,我不擅长这个。”柳宗元就笑了,内心已坚定认为,这工人没成色,正所谓“满瓶子不响,半瓶子咣当”,说的正是这厮。
作者大骇:他是真牛
然而“京兆尹将饰官署”了,杨潜包下了这桩大活。柳宗元又经过那里,亲眼目睹了这位“牛人”的工作过程,不禁“大骇”:人家是真牛,不是“吹”出来的“牛”!
柳宗元有一段精彩的描写:
委群材(各种木料堆在那儿),会众工,或持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都围成一圈站在那儿,向着杨总工)。梓人左持引(左手拿着量尺),右执杖(右手持指挥棒),而中处焉(站在圆圈中间),量栋宇之任(测量房屋应有的压力),视木之能举(能负荷那种压力的木料),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等他发令),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连不高兴都不敢,气都不敢吭)。
这完全是一位将军在指挥打仗嘛!指挥若定,绝对权威,杀罚果断,大将风度;或是一位现代交警戴着白手套在指挥交通,因其手势,车辆川流,左左右右,井然有序,和谐美观。
柳宗元还看到他把蓝图画在墙上,长宽仅一尺,却把整栋建筑的大构、局部、细节都画出来了(而曲尽其制)。按图示尺码放大建造落地大厦(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没有丝毫差错(无进退焉)。
绘制蓝图比现场指挥有着更高的技术含量,需要这位总工匠付出更多心智的。现场工人为什么对他那么服?也是因为他会画图,他的图画得很好。我采访过一些业有所精的建筑农民工,他们会这样描述他们的进步:“我原来不会看图,现在懂看了。”或者:“我学会了画图纸。”
回到唐朝。还是柳宗元亲眼所见,建筑完工,杨潜在大梁(栋)上写上“某年某月某日建”,末后还书其名字:杨潜。而具体操作的木工们则一个名字也不留。
柳宗元就这样描述了他的感受:
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圜视”者,瞪大眼睛望着。
古之工匠,从春秋开始,就有必须留实名于其产品上的质量管理制度,所谓“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功有不当,必行其罪,以究其情”(《吕氏春秋·孟冬记》)。比如今夏我到西安秦始皇兵马俑参观,导游就介绍在俑身的腋下和臀上等隐秘部位,都刻有工匠的名字;还在玻璃展馆内看到一枝秦戟上刻有工匠“成”的名字。明代的城砖上,也往往刻有工匠名字。这种实名制,都是方便追责。而追责是要追到命的,看谁敢有丝毫马虎(拟专章另叙)!而杨潜的留名于栋,则已是一种自觉主动的行为,骄傲的行为,不仅意味着“没问题,”还意味着“最好”,意味着品牌。杨潜的留名于栋,可以作为成语“栋梁之才”的又一出处了。
认识到杨潜“其术之工大矣”之后,柳宗元还议论说,作为梓人,就是立标准的,不在于精通具体各个的工种;作为梓人,你要他与众木工抢活干,不是很荒谬吗?他还认为像杨潜那种梓人,肯定是非常坚持原则的,哪怕是房主让他降低一点标准,哪怕多给他工钱让他降低一点标准,他也不干,宁愿不干,他必须对他自己负责!“是诚良梓人耳!”
如何做宰相都要向这位工匠学!
留下了《永州八记》写景美文的柳宗元还写过好几篇小人物传记。除了《梓人传》外,我们少时早在语文中学过《童区寄传》,讲述湖南郴州放牛伢子区寄自救杀贼的故事,极具传奇色彩;学过《捕蛇者说》,状写湖南永州乡村捕蛇者蒋氏向死谋生的艰难,很是接地气,对劳动人民怀有深深的同情。翻开《柳河东集》,还有《宋清传》,写长安药商宋清因赊账并免费济人不求回报而终得回报的故事;还有一篇《种树郭橐传》,写一位会种树的残疾人,这是和《梓人传》一类的工匠人传记,是我这两年最感兴趣的文章。
但除了《童区寄传》专意歌颂了一位少年英雄外,其他几篇小人物文章,却意都不在人物本身,而是以小人物为载体别有大的寄寓。如《捕蛇者说》,重点其实是落在“苛政猛于虎”的大道理上。《宋清传》也不是以歌颂宋清的美德为务,而是讥讽世人的势利,有着作者谪居永州期间的炎凉体验。《种树郭橐驼传》则直接就是一篇寓言。同样,《梓人传》表面上是工匠杨潜的传记,其实呢,是讲如何做宰相的,是“宰相必读”。
《梓人传》叙述梓人的篇幅只占一半不到,一半以上的篇幅都是论述做宰相当如作者所遇见的那位梓人,重在“立纲纪、整法度”,使天下人各安其业,而不是“亲小劳、侵众官”。虽然如此,我们仍要感谢柳宗元为我们留下这样一个可贵的文本,让我们在历史的角落看到一位技术精湛、品质崇高、尊严满载,而且有名有姓的唐代建筑师的高大形象。他高大到,连做宰相都要向他学——也可以这样理解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