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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庄子》都是安贫的。
安贫,可以是主观的、主动的,虽能不贫、能富而不求之、不为之,甚至人为致贫、控贫;也可以是客观的、被动的,想不贫而不能,想富而难,无奈消极安之。
安贫,可以乐道,也可以不乐道。脱贫不成、求富不能之贫固不值言说,不是“乐道”前提下的安贫似也不值言说。
安贫,就是物质生活上的顺其自然。
财富,一般是不会不求自来的;贫穷,一般也不会是不解自脱的。
所谓“富贵在天”,那是穷人的无奈和自慰、自解、自嘲。
庄子可谓千百年来安贫乐道的典型。
《庄子》中有两处记庄子之贫,一处贫于穿,一处贫于吃。
《山木》篇有一个故事,显示的是庄子之“穿不好”: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音鞋)系履而过魏王。
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
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
大布,就是粗布。緳,就是麻编带子。不用这带子正正好好地绑系,庄子的鞋根本就穿不上脚。
流落到魏国的楚人庄子,身穿一件补过了的粗布衣服,脚踏一双前漏脚趾头、后露脚后跟的破鞋,去见魏惠王——不是不恭,是没有其余,家里最好的、能穿出去的就这些。
都这样了,庄子还在那儿跟人家国王咬文嚼字呢,人家说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他说这不是疲惫,是贫困。
疲惫属于精神层面,贫困属于物质层面,后者没有前者层次高。庄子拽的对。
魏惠王看的应该不止是穿戴,估计庄子的脸色也不能太好。人靠衣服马靠鞍,穿成这个丐样,即便是再超脱,内心再强大,自信也会打折扣。
“非遭时也”!生不逢时倒是有可能的;若正逢其时,手头也许会宽裕点儿,哪怕是做个什么副股级的漆园园长之类也不致于如此“狼惫”啊!
显然,道德既不能当钱花,也不能当衣穿,更不能当饭吃——若说衣尚能蔽体,那庄子之穷更在于食常不果腹。
《外物》篇有一个故事,显示的庄子之“吃不上”: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
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
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音付)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庄子名周,庄周即庄子。监河侯,大概相当于今天的河长或水务局长吧!
一粟难倒英雄周,家里揭不开锅了,要断炊了,不得不找人借粮吃了。
这监河侯答应的倒是蛮痛快的:
没问题!不过眼下我家里粟也不多,但我封地今年的税租就要进账了,到时我借你300块,你自己去买粟好了。
这一竿子支的!搁谁谁也能听出来啊,这堂而皇之的“一诺三百金”分明就是一种拒绝。
这庄子竟耐着性子、带着疲惫、忍着饥饿地跟监河侯讲起了寓言——通过鲋鱼也即鲫鱼的“忿然作色”毫不隐晦地表现了自己的“忿然作色”:
昨天我来时路上,忽然听到路中央有急促的呼喊声,我寻声找去,只见车辙中有条鲫鱼,我惊异地问它:“老鲫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了呢?”
我想,这也不是它待的地儿啊!车辚辚的,还缺水,很危险的!
老鲫还鱼倒派不倒呢:“我,东海水族宫的大臣,不幸沦落到此。你能否给我一斗水,噢,没有多一升也行,让我残喘下去呢?”
我说:“好的!我就去南方,那边有的是水,我可以游说吴王或越王,让他们输引西江水迎接你,咋样?”
老鲫立马气不打一处来:“我失去了我长相厮守、赖以生存的水,就像你们失去了空气一样,我的小命要不保了,你还在那儿取笑我!不过一斗一升水的事儿,你竟这样说!!你等得了,我能等得了吗?你不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吗?按你说的,还不如早点儿到干货市场去找我呢?”
——若是有两条鲫鱼人家就不“呼”你了,人家就“相濡以沫”(见《大宗师》《天运》篇)了。
这庄子竟然昨天就来了!是以“诗和远方”的心态来的呢?还是在老家实在是混不下去了来投亲靠友的呢?还是就是在沿街乞讨、要饭要到侯家了呢?
跑了两天,一粒粟没借到,这监河侯也太不够朋友了。据说,由此这监河侯还跻身“中国四大吝啬鬼”行列了。
不知空手而归的庄子还有没有其他侯朋友可以告贷。
温饱都成问题,这庄子真是楚楚可怜啊!
——应该向伯夷、叔齐学习,宁可饿死,也不食周粟。
庄子的遭遇,特别是侯门碰软钉子一事,非常现实,非常可以想象,非常容易遇到——不仅限于借粟。
准备开口求人的,事先一定要有充分的被拒的思想准备;家里富足的、有权势的,一定要做好随时可能有人敲门的心理准备,并要熟练掌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艺术。
——当然,庄子不是在痛说家史,他是在拿自己不一定真实存在或至少程度不一定如此惨的“贫”在说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