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相如的《子虚赋》

文\\钟百超

一

司马相如（？—前118），字长卿，蜀郡成都人，西汉辞赋家，中国文化史、文学史上杰出代表人物。

景帝时为武骑常侍，后免官游梁，与邹阳、枚乘等同为梁孝王门客，著《子虚赋》。汉武帝即位后，读《子虚赋》，大为赞赏，便召见了相如。相如乘机又作了《上林赋》作为《子虚赋》的姊妹篇。此赋一出，司马相如被封为郎，留在汉宫廷里任官，深得武帝信任。后相如出使“通西南夷”，不辱使命，对沟通汉与西南少数民族起了积极作用。晚年以病免官，家居而卒。

二

《子虚赋》和《上林赋》是司马相如的代表作品，奠定其汉赋代表作家地位，后人称之为赋圣和“辞宗”。鲁迅也给予很高的评价，指出“武帝时文人，赋莫若司马相如，文莫若司马迁”，可见名不虚传。

那么，司马相如的两赋究竟是怎样的作品，其创作艺术有哪些与众不同之处？我们先从《子虚赋》说起。

一、事件的描写，铺张扬厉

王车驾千乘，选徒万骑，田于海滨。列卒满泽，罘（fú）罔（wǎng）弥山。掩兔辚（lín）鹿，射麇（jūn）脚麟。骛（wù）于盐浦，割鲜染轮。射中获多，矜而自功。

对齐王田猎的描述，首先渲染其规模，指挥千辆兵车，选拔上万名骑手，士卒排满草泽，捕兽的罗网布满山岗。“千乘”、“万骑”状其兵车、骑手数量之多，“满泽”、“弥山”状其士卒之众、罗网之多。其次渲染其田猎的过程，兽网罩住野兔，车轮辗死大鹿，射中麋鹿，抓住麟的小腿。“掩”、“辚”、“射”、“脚”四个动词，将田猎的不同方式生动贴切地描摹出来。最后渲染田猎的战果，以及齐王的那份得意之情，车骑驰骋在海边的盐滩，宰杀禽兽的鲜血染红车轮。射中禽兽，猎获物很多，齐王夸耀自己的功劳。这种渲染手法，旨在彰显齐王的气势与丰采。

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náozhān），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阳子骖乘，纤阿为御。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蹴（cù）蛩蛩（qióng)），辚距虚。轶野马，轊（wèi）陶駼（táotú），乘遗风，射游骐。倏眒（shūshēn)）倩浰（lì），雷动猋（biāo）至，星流霆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眦（zì），洞胸达腋，绝乎心系。获若雨兽，揜（yǎn）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节俳徊，翱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徼（jiǎo）郄（jù）受诎（qū），殚睹众物之变态。

这是对楚王田猎场景的叙写。为了凸显楚王的雄壮威武，首先渲染其座驾，驾御起被驯服的杂毛之马，乘坐着美玉雕饰的车。“驾”，“乘”两个动词生动描述了楚王的动作，也侧面烘托了楚王的逸致和神态。次写座驾的装饰，挥动着用鱼须作旒（liú）穗的曲柄旌旗，摇动缀着明月珍珠的旗帜。“靡”，“曳”两个动词充分展示了装饰的动感和美感。接写楚王手中的武器装备，高举锋利的三刃戟，左手拿着雕有花纹的乌嗥（háo）名弓，右手拿着夏箙（fú）中的强劲之箭。“雄”、“雕”、“劲”三个形容词极力渲染出武器的精良和品质。然后介绍陪同人员，伯乐做骖乘，纤阿当御者。这里的描写，既有夸张，又有写实，彼此映衬，相得益彰。

做好铺叙之后，着手描写田猎的过程。一开始就铺陈，车马缓慢行驶，尚未尽情驰骋时，就已踏倒了强健的猛兽，车轮辗压邛邛、践踏距虚，突击野马，轴头撞死騊駼，乘着千里马，箭射游荡之骐。“陵”、“蹴”、“辚”、“轶”、“轊”、“乘”、“射”这一组动词，将田猎的方式形象地刻画出来。田猎还没有正式开始，就已经摆出如此雄浑壮阔的气势。

接着特写楚王的田猎过程，首写速度，楚王的车骑迅疾异常，有如惊雷滚动，好似狂飙袭来，像流星飞坠，若雷霆撞击。这里连续用四个比喻，极度夸张地形容楚王车骑的速度。次写高超的箭术，弓不虚发，箭箭都射裂禽兽的眼眶，或贯穿胸膛，直达腋下，使连着心脏的血管断裂。接着写田猎的结果，猎获的野兽，像雨点飞降般纷纷而落，覆盖了野草，遮蔽了大地。这里又使用比喻兼夸张的手法，状写田猎的收获之多。最后写结束时的情景，楚王就停鞭徘徊，自由自在地缓步而行，浏览山北的森林，观赏壮士的暴怒，以及野兽的恐惧。拦截那疲倦的野兽，捕捉那精疲力竭的野兽，遍观群兽各种不同的姿态。“徘徊”状写楚王对田猎的意犹未尽，依依不舍之情。“翱翔容与”状写楚王轻松的心情和悠闲的神态。“览”、“观”写出了楚王对北山森林的热爱，对壮士的赞赏之情。“徼”、“受”、“睹”三个动词道出了楚王对田猎结果的满意之状。

楚王田猎的场景，气象阔大，每一个画面的描写，丝丝入扣，生动有趣。作者采用六字句式，四字句式，还有散句进行描写，营造了跌宕起伏、紧张激烈的气氛。

于是乃相与獠（liáo）于蕙圃，媻（pán）珊郣窣（(bósū），上乎金堤。揜（yǎn）翡翠，射鵕鸃（jùn yí）。微矰（zēng）出，孅（qiān）缴（zhuó）施。弋（yì）白鹄，连鴐（jiā）鹅。双鸧（cāng）下，玄鹤加。

这是楚王和众多美女在蕙圃夜猎的情景，用网捕取翡翠鸟，用箭射取锦鸡，射出带丝线的短小之箭，发射系着细丝绳的箭，射落了白天鹅，击中了野鹅，中箭的鸧鸹双双从天落，黑鹤身子被箭射穿。“揜”、“射”、“出”、“施”、“弋”、“连”、“下”、“加”等动词，生动而传神地勾勒出了各种捕鸟的方法及其捕猎过程，精微细腻，妙趣横生。

怠而后发，游于清池。浮文鹢（yì），扬旌栧（yì）。张翠帷，建羽盖。罔瑇瑁（dài mào），钩紫贝。摐（chuāng）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礧（léi）石相击，硠（láng）硠礚（kē)）礚。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按行，骑就队。纚（xǐ）乎淫淫，般（pán）乎裔裔。

楚王泛舟清池的情景，无比轻松惬意。划着画有鹢鸟的龙船，扬起桂木的船浆，张挂起画有翡翠鸟的帷幔，树起鸟毛装饰的伞盖。“浮”、“扬”、“张”、“建”四个动词彰显了游船的气派和盛况；有人用网捞取玳瑁，钓取紫贝。有人敲打金鼓，吹起排箫。船夫则唱起歌来，声调悲楚嘶哑，悦耳动听。鱼鳖为此惊骇，洪波因而沸腾。泉水涌起，与浪涛汇聚。众石相互撞击，发出硠硠礚礚的响声，就像雷霆轰鸣，声传几百里之外，这是一幅多么动人的画面。

事件的描写，层层递进，步步紧扣，描摹铺陈，尽情泼墨，语言凝练，生动准确。三字句式的使用，通过繁复排比，齐现瞬间画面，密如骤雨，狂若惊涛，风云跌宕，情势急促，令人目不暇接而心旌摇荡。

二、场景的描写，气势磅礴

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yū）茀（fú）郁，隆崇嵂（lǜ）崒（zú）。岑崟（yín）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pí）池陂陀（pōtuó），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zhě）垩（è），雌黄白坿（fù），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瑉（mín）琨（kūn）吾，瑊（jiān）玏（lè）玄厉，碝（ruǎn]）石碔（wǔ）玞（fū）。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芎藭（qióng）昌蒲，茳（jiāng）蓠麋芜，诸柘（甘蔗）巴苴（jū芭蕉）。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tuó）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zhēn）菥（xī）苞荔，薛莎（suō)青薠。其卑湿则生藏莨（(zāngláng)）蒹葭，东蔷（qiáng）雕胡。莲藕觚（gū）卢，菴（ān）闾轩于。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钜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tuó），瑇瑁（dài mào）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其树楩（pián）柟（(nán)）豫章，桂椒木兰，蘖（bò）离朱杨，樝（(zhā）梨梬（yǐng）栗，橘柚芬芳；其上则有鹓雏（yuānchú凤凰）孔鸾，腾远射（yè）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qūhàn）。

对云梦的描写，先渲染其范围，方圆九百里，这是采取以势夺人的方法。然后依次具体描摹其山、其土。

对山的描写，首写气势，山势盘旋，迂回曲折。次写高度，高耸险要，山峰峭拔，参差不齐。日月或被完全遮蔽，或者遮掩一半。群山错落，重叠无序，直上青云。后写山坡，山坡倾斜连绵，下连江河。

对土的描写，首写地质，那土壤里有朱砂、石青、赤土、白垩、雌黄、石灰、锡矿、碧玉、黄金、白银。次写颜色光泽，种种色彩，光辉夺目，像龙鳞般地灿烂照耀。后写石料，那里的石料有赤色的玉石、玫瑰宝石、琳、珉、琨珸、瑊玏、磨刀的黑石、半白半赤的石头、红地白文的石头。

接着，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对云梦的周边环境进行描写。

东面是蕙圃，主要生长着各种名贵花草植物，有杜衡、兰草、白芷、杜若、射干、芎䓖、菖蒲、茳蓠、蘼芜、甘蔗、芭蕉等。

南面是平原广泽，首写地势，地势高低不平，倾斜绵延，低洼的土地，广阔平坦，沿着大江延伸，直到巫山为界。次写各种植物，那高峻干燥的地方，生长着马蓝、形似燕麦的草、还有苞草、荔草、艾蒿、莎草及青薠。那低湿之地，生长着狗尾巴草、芦苇、东蔷、菰米、莲花、荷藕、葫芦、菴闾、莸草，众多麦木，生长在这里，数不胜数。

西面主要是水国的描写，有奔涌的泉水、清澈的水池、水波激荡，后浪冲击前浪，滚滚向前；水面上开放着荷花与菱花，水面下隐伏着巨石和白沙。水中有神龟、蛟蛇、猪婆龙、玳瑁、鳖和鼋。

北面主要是森林树木，黄楩树、楠木、樟木、桂树、花椒树、木兰、黄蘖树、山梨树、赤茎柳、山楂树、黑枣树、桔树、柚子树、芳香远溢。还有各种鸟类，动物，有赤猿、猕猴、鹓鶵、孔雀、鸾鸟、善跳的猴子和射干。树下则有白虎、黑豹、蟃蜒、貙、豻、雌犀牛、大象、野犀牛、穷奇、獌狿。

这种壮阔场景的描写，事无巨细，尽情描摹，仿佛一幅壮丽的山水画卷，展现在眼前，令人目不暇接。句式的运用，既有整饬的四字句式，也有其他散句，使描写更加酣畅舒达，流转自然。

且齐东陼（(zhǔ)）钜海，南有琅邪。观乎成山，射乎之罘（fú）。浮勃澥，游孟诸。邪与肃慎为邻，右以汤谷为界。秋田乎青丘，彷徨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若乃俶（chù）傥瑰伟，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崪（cuì）。充牣（rèn）其中，不可胜记。禹不能名，卨（xiè）不能计。

对齐国的地理形势和物产的描写，首先进行大观铺陈。东临大海，南有琅琊山，在成山观赏美景，在之罘山狩猎，在渤海泛舟，在孟诸泽中游猎。东北与肃慎为邻，左边以汤谷为界限。秋天在青丘打猎，自由漫步在海外。接着用比喻、夸张手法，形容云梦之大，物产之丰富。像云梦这样的大泽，纵然吞下八九个，胸中也丝毫没有梗塞之感。至于那超凡卓异之物，各地特产，珍奇怪异的鸟兽，万物聚集，好像鱼鳞荟萃，充满其中，不可胜记，就是大禹也辨不清它们的名字，契也不能计算它们的数目。在结构上，采用三字句式和四字句式，间杂其他句式，使描写富于变化，开阖自如而酣畅淋漓。

三、美人的描写，尽得风流

于是郑女曼姬，被阿緆（xì），揄（yú）纻（zhù）缟，杂纤罗，垂雾縠（hú）。襞（bì）积褰（qiān）绉，郁桡（ráo）溪谷。衯（fēn）衯裶（fēi)）裶，扬袘（yì）戌（xū）削，蜚纤垂髾（shāo）。扶与猗靡，噏呷（(xīxiá)）萃（cuì）蔡。下摩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威蕤，缪绕玉绥。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美人的描写，首先是服饰装扮，披着细缯细布制成的上衣，穿着麻布和白娟制做的裙子，装点着纤细的罗绮，身上垂挂着轻雾般的柔纱。其次是衣服的描写，裙幅褶绉重叠，纹理细密，线条婉曲多姿，好似深幽的溪谷。再写美女们穿上衣服的美感，美女们穿着修长的衣服，裙幅飘扬，裙缘整齐美观；衣上的飘带，随风飞舞，燕尾形的衣端垂挂身间。体态婀娜多姿，走路时衣裙相磨，发出噏呷萃蔡的响声。飘动的衣裙饰带，摩磨着下边的兰花蕙草，拂拭着上面的羽饰车盖。头发上杂缀着翡翠的羽毛做为饰物，颌下缠绕着用玉装饰的帽缨。隐约缥缈，恍恍忽忽，就像神仙般的若有若无。

对美人的描写，使用三字句式和四字句式，也间杂其他散句，而且成排比之势。其中动词的运用，如被、揄、杂、垂这四个动词，把美女穿着的各种形态生动地描摹出来。在写作手法上，仅从穿着打扮来烘托美人之美，而对相貌，几乎不著一字，而尽得风流。

三

《子虚赋》虚构了子虚、乌有和亡是公三个人物，借助他们夸张扬厉的描写，充分展现了齐国和楚国幅员的辽阔和秀丽的山川，以及齐王和楚王的英姿风采，也同时彰显了汉朝作为大一统帝国的强大国力和精神风貌。该赋气势恢宏，词藻绮丽，各种句式灵活交替使用，既是客观情势的需要，也是作家个人才情的自然体现。知其类，名其状，汪洋恣肆，描写各种事物井然有序。修辞奇妙，散韵结合，是汉大赋走向成熟的代表性作品。凭籍渊博的知识，以及天马行空的想象，司马相如造就了一部现实与浪漫相结合的鸿篇巨制。

品读如此气势磅礴，体制恢宏的作品，心中难免激荡起千层巨浪，万丈波涛。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特定的历史时期，能产生这样伟大的作品，确实是国家之幸，民族之幸，也是文学之幸。如今，我们这个民族，这个国家再次走进一个崭新的时代，我们又该以怎样的作品展现这个时代的风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