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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作品的作者
格非
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典礼上有个很好的演讲,叫《讲故事的人》,我这里提到的文本也叫《讲故事的人》,作者是瓦尔特本雅明。他认为,自古以来,讲述故事的方式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是民间故事的阶段,这个时候讲的故事没有统一作者,故事长时间流传,被加工,被不同作者打磨,故事也没有终结。当然,作者得不到版税和出版的机会;第二个阶段,他称为“小说的时代”,小说作者的出现,意味着作家封闭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造车,孤独地写作,然后将他的作品传导到孤独的读者那里;第三个阶段,他认为是新闻信息写作的时代,新闻信息作者热衷于在极短的时间内报道社会事件,获取大量读者。
但是本雅明没有预料到互联网的出现。在互联网时代,在微博、微信公众号成为重要信息发布渠道的今天,文学作者的状况又会发生哪些变化呢?
我认为,充斥于微博、微信公众号的文字和图像,已经不能被称为新闻信息,它们是一种新的填充物或分泌物,我们姑且把它称为“言论”。没有人能够否认言论对作者形象的塑造所发挥的作用。言论与文学作者的关系,我认为主要体现在下面三方面：
第一,读者在很多时候并不是通过作品而是通过作者在公共平台上发布的言论信息来认识作者的。作者广为人知的秘诀,不是写出优秀作品,而是作者本人的可辨识度。也就是说,作品畅销的前提是首先必须将自变成一个知晓度很高的人。对于很多作者而言,形象或言论形象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美国,奥普拉一个人的印数就抵得上所有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的销售总和。第二,由
于作者意识到言论对于塑造自己形象的重要性,言论开始渐渐地与本人的政治立场、价值观点乃至现实判断产生了严重的脱钩。我们都知道,在1910年,庞德曾经删除了T.S.艾略特《荒原》里的83行诗,造成了这首诗与社会背景严重脱钩。因而《荒原》的历史是碎片化的、任意的历史。在今天,言论也是如此,很多时候,言论根植于受众需求,也是任意的、碎片式的。
在今天,似乎出现了一个全新的作者,我把它称为“没有作品的作者”。在中国,有些作家的名号如雷贯耳,但很少有人关心他们到底写过怎样的作品。1969年,福柯发表过一篇重要的论文,题目叫《什么是作者》。他提到,在传统的文学中,重要的永远是作品,而绝不是作者。到了今天,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与颠倒。
我们生活在对时间的焦虑和恐惧之中,网络小说的兴起在相当程度上强化了这一症候。网络小说彻底结束了文学作品“藏之名山、传之后世”的生产方式,省略了出版周期,取消了批评家、文学史家使文学经典化的过程,从而和读者进行直接的陪伴式交流和价值交换。
很多作家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加入这场游戏中,对文学的未来也感到忧心仲仲。在这里,我们也许可以重温一下本雅明的重要发现:故事原本诞生于百无聊赖,讲故事的自信源于闲暇,源于无所事事,讲故事的适宜氛围源于对于宽松时间的体验。为了应对这一有效状况,我们必须在过去、现在、未来找到新的平衡点,必须在葆有一种生活方式和急剧变化的现实之间找到新的平衡点,必须在消费的文学和“待访的文学”之间找到新的平衡点。
文章选自《当代作家评论》， 2018年第2期9-10，共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