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秋凉闲读书

晚来秋凉闲读书

然则，睡前照例是要刷微博和朋友圈的。朋友圈里看什么？无非养生、鸡汤、晒娃、自拍，既为打发时间，看点儿有意思又长见识的书也好。以下几种，正适睡前一翻，虽然都是文言文，好在书中皆是短文随笔，与一条朋友圈差不太多，加之文辞浅近，大都有一两则入选过中学课本，加上注释，可通读无碍。

世说新语

世人皆道魏晋风度，究竟何为魏晋风度？找来此书一观便知。

这是一部记录魏晋人物玄言清谈和逸闻轶事的笔记小说集。如果你愿意，它还可以是一部精彩的段子合集，一部网络短剧的剧本，一本关于魏晋名人的八卦周刊。魏晋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另类、最为奇异的乱世，所谓乱世多奇葩，书中人物，无论老中青幼，才子市侩，无不桀骜不羁，洒脱放旷，通俗点儿说，就是狂拽酷炫，堪比低配龙傲天。书中所记未必全真，但魏晋风骨的内核已然在了。录一则很有名的故事吧：

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莼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

用香港话翻译过来就是：那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开心，当官没意思，我回家吃鲈鱼去了。

看吧，任性如斯。

东坡志林

苏东坡堪称古今第一妙人，其一生际遇坎坷，而能心胸畅达，万峰览尽，波澜不惊，实如林语堂所言，是世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人物。东坡诗词文章俱是一等一的好，固不必多说，说到写段子讲笑话，那也是当仁不让。《东坡志林》中有例为证：

有二措大相与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饭与睡耳。他日得志，当吃饱饭了便睡，睡了又吃饭。一云：我则异于是。当吃了又吃，何暇复睡耶？

一个立志饱了便睡，醒了便吃；一个立志吃吃吃。当真淡泊名利，志存高远，令人钦佩。刚刚过去的暑假，普天之下不知多少措大年少得志，顺遂心愿。善哉。

此类段子之外，书中其他文章也无不短小精悍，比如中学课本上的《记承天寺夜游》，“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寥寥几笔，区区百字，意境全出。东坡之短文，清秀隽永，文短意长，如盐在水，用来拌饭下酒，佐睡助眠，再好不过。

老学庵笔记

比起苏东坡，陆游诗名更盛，也更苦大仇深，一腔爱国热忱带到诗里去，壮志斐然，以致后世被周作人称为“国防诗人”，这当然是戏谑之语，况且周二先生在这件事儿上的发言权也很值得商榷。陆放翁的《老学庵笔记》所述多为自己亲见、亲历、亲闻之事，比起《东坡志林》，要老实许多，后人评之“杂述掌故，间考旧文，俱为谨严”。虽然书中也颇有些来路不明的奇人妙语，然而毕竟陆放翁是老实人。老实人，连撒谎尚且真诚，何况只是辑录些逸闻轶事呢。

对我等闲翻书之人而言，史料价值是可以暂且放在一旁的，书里的段子，还是极好的，比如这一则：

田登作郡，自讳其名，触者必怒，吏卒多被榜答，于是举州皆谓灯为火。上元放灯，许人入州治游观，吏人遂书榜揭于市曰，本州依例放火三日。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大家耳熟能详，或者未必知道出处，“依例放火三日”，妙极。书中此类段子还不在少数，放翁之刻薄也甚妙，只是别太当真罢了。

武林旧事

《武林旧事》，是一本武侠小说，可惜后来太监了。好了，说正经事，《武林旧事》是一部关于南宋杭州的史料笔记，作者周密。武林，是杭州的旧称，大概是因境内武林山而得名，跟传说中高来高去的武林是两码事儿。

要了解两宋民间生活，北可观《东京梦华录》，南则必读《武林旧事》。周密，出生于宋元之际的杭州。南宋灭亡之后，周密隐居杭州，做了遗民，从此专心著述。《武林旧事》便是周密为追忆往昔杭州旧事而作。

全书上至皇家仪轨，下至百姓生活，无所不括。我偏爱的是描写平民生活的一部分，其中卷三记四时风俗，卷六记饮食娱乐及诸色伎艺人等，信息量大，也有趣，比如写各种小摊贩的“小经纪”条目下，列有“猫窝、猫鱼、卖猫儿、改猫犬”几种职业，据学者考证，这“改猫犬”便是给猫犬做美容装扮，搁现在就叫宠物美容。七八百年前围绕一个小小的猫儿，都能产生这么多活计，实在让人大开眼界。至于书中所记其他各色吃食果子、伎艺杂耍，也无不让人随翻随叹，生活真是件精致而有趣的事情。相对于仅剩枯枝虬干的官修正史，这部书更像是一部枝繁叶茂花团锦簇的南宋民间生活史、风俗史、制度史，迷人之极。

突然想起来，中学时候学过的《观潮》好像就是选自《武林旧事》，查了一下，果然，文中说：

吴儿善泅者数百，皆披发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争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以此夸能。

里约奥运孙杨、徐嘉余、傅园慧皆吴儿也，吴儿善泅，名不虚传。

夜航船

这是一本真正好玩易读又长见识的书，作者是晚明大名鼎鼎的才子张岱。夜航船是江南一带城镇间夜间航行运货拉客的船只，何以提到夜航船？张岱在书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睡。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人伸伸脚。

此书编来何用？张岱在序言中说得明白，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此书就为对付夜航而成。这话也不难理解，我虽然没坐过夜航船，火车还是很坐过几次的，在我眼里，当年的绿皮车真正是流动的十万个为什么，民间的联合国安理会，若没看过三五千集新闻联播，翻过千八百张报纸中缝，也只好蜷足而坐。夜航船也是同样道理，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有心聊几句，又摸不准同舱的路数，不免胆怯，于是有了这本小百科，没事多翻翻，寻点儿乐子之外，哪天坐车，遇到吹牛摆擂的，总还可以伸伸腿。

幽梦影

清代有位才子叫张潮，他把自己发的微博攒了本书，叫《幽梦影》。

张潮，自幼颖慧，然屡试不第，典型的不遇才子，这个身世正适合写小说玩笔墨。他编纂评点的《虞初新志》，便是一本妙不可言的短篇小说集，此书暂且不说，先说《幽梦影》。

《幽梦影》全书计二百一十九条，依然是笔记小品的路数，条目虽少，涵括甚广，俗称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然而无论日月星辰花鸟虫鱼，作者皆能笔点意至，信手拈来，别开生面。当然，此书最妙之处还不在张潮的微博，而在各家损友的评论。引申之语，反驳之论，令人或哑然，或莞尔，或捧腹，或拍案。

比如：

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

张谐石曰：我辈居恒苦饥，但愿夏雨如馒头耳。

张竹坡曰：赦书太多，亦不甚妙。

又比如：

媸颜陋质,不与镜为仇者,亦以镜为无知之死物耳。使镜而有知,必遭扑破。

江含徵曰:镜而有知,遇若辈早已回避矣。

张竹坡曰:镜而有知,必当化媸为妍。

翻译过来是这样的：

长得丑的人，肯定不会和镜子结仇，他们把镜子当做无意识的东西。要是镜子有知觉的话，早被摔碎了。

江含徵：要是镜子有知觉，碰到我们早该跑了。

张竹坡：要是镜子有知觉，丑人照出来也漂亮了。

这是一则极具史料价值的微博，它说明了一件事：在清代，那也是看脸的。

博主发微，品评好山好月，马上便有老友前来转发评论，山上有蚊子，哪天月全食之类，诸位抬杠吐槽，玩得不亦乐乎，读来不禁让人为张潮一叹：先生可有一个正经朋友否？

然而读书也正是如此才有趣，我们不妨效仿一下，有何感想，随手记上，日后再看，也别有一番滋味。现成的《幽梦影》中有句最有名的话：“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四时读书，各有所宜，想来会有许多读书人跟帖大赞其妙，而不读书如我，就只能跟帖“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有雪，收拾书箱等来年”了。

浮生六记

我必须提到这本书了，因为这是一本具有开创意义的小书。

书名《浮生六记》，现今仅存前四记：《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另外两篇有目无文，好在精华俱在，不致令人太过遗憾。

先看入选过中学课本的一段：

余常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兴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虾蟆，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一惊。神定，捉虾蟆，鞭数十，驱之别院。

这段描写，童真童趣，反正我当时读到的时候是乐不可支，引以为知己的。

当然，《浮生六记》的开创意义主要还是体现在《闺房记乐》中的，这一篇是沈复回忆与亡妻陈芸娘平素生活的文章。古人记夫妻之情，在悼亡上用力最多，最深情处如苏东坡之“十年生死两茫茫”，归有光之“今已亭亭如盖矣”，纳兰性德之“人间无味”等等，然而此类诗词多半哀婉凄恻，令人不忍卒读。如沈复以如此笔墨写妻子活泼性情夫妻间柴米油盐者甚少。陈寅恪先生言：“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确为的论。沈陈夫妇之间，实情实事，实比小说动人，陈芸娘更是被林语堂称为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可惜情深不寿，正是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