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婉：雨送黄昏花易落

图片来源网络/伤心桥下绿波瘦，曾是惊鸿照影来。

文/四月默

“蕙仙，你不用说，我都明白”，床榻上一个妇人气若游丝，脸色发白，还在喃喃同旁边穿着官府的男子说着话，男子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将汤药喂给她喝。

那棕褐色的汤药喂进去了，又流出来，帕子怎么也擦不尽，“士诚那凤钗待我死后，和我一起埋了吧”。声音断断续续，气息越来越微弱。

花园中梅花一片片落下，无人问津。房间里男子抱着妇人的身躯痛哭流涕，全然不顾形象，那是壮年丧妻之痛，周身的丫鬟也都泪流满面，一声声跪在冰凉的地板上，低低啜泣。

到处都是一片白，白色的丧服晃花人眼，前来吊唁的人安慰着那跪在灵堂前的男子，“士诚兄，嫂夫人仙逝，节哀啊”。

那男子恍若未闻，只是直直的看着牌位上的“爱妻唐婉”，一刀一刀雕刻的字迹，失魂落魄，眼底一片青黑，脸色蜡黄，谁也瞧不出那是英俊无双的皇室后裔赵士程。

那凤钗锻造的精致无双，昔日一桩好姻缘，如今黯然失色的躺在她的冰凉僵硬的身体旁，安安静静的，再也没有人打搅。

阳春三月，到处姹紫嫣红一片，杨柳扶风，柔柔的拂着姑娘公子的面。唐婉慵懒的斜靠在床榻上，轻启朱唇，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远山眉如黛，肌肤赛雪，熏了百合香，是还未及笄就已经众多青年才俊追捧的窈窕淑女。

“小姐，你念这些个诗句，仔细老爷听见了啊”。丫鬟细声细气的劝着她，一边竖起耳朵留意外面的动静。

“你这个小丫头，倒是有意思”。唐婉坐了起来，心情大好，“小丫头，本小姐今天兴致不错，教你识几个字，快去取笔墨纸砚”。

那丫鬟摇摇头，一本正经的说：“小姐，这女子无才便是德，小姐还是不要浪费时间教我了，不如绣绣花？”。丫鬟眨巴眨巴眼，提了个打发时光的好建议。

“无趣”。她掀帘走出了房门，嚷嚷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帕子扇了扇风，倒是凉快了些。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那都是些骗人的玩意，成天绣花还能绣出个神仙出来不成。倒是诗书有些意思，黄金屋、颜如玉，在书中统统能见到。

三岁识字，五岁能成诗，她的才情实属一流，性情通透，手帕之交也都是些喜好诗书的闺中小女儿家，逢着阳光明媚，天朗气清，几个姑娘家聚在一块探讨那些诗书之道，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父母兄族都是温厚的性子，素来对她宠爱至极，没有因为是女子便轻视怠慢，将她教养成了一个贤淑富有才情的姑娘，还未及笄那提亲的人就排着长队开始送礼打探唐家风声。及笄那年，陆家老爷以一支家传的凤钗作为信物，定下了陆唐两家的婚事。

本是沾亲带故的亲戚，这等亲上加亲的好事，唐府上下笑的合不拢嘴。陆家公子年方十七，文采斐然，写的一手锦绣文章，听说性情也是宽厚可靠，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那凤钗精致无双，巧夺天工，每一处都是经过精细打磨和雕刻，是陆府世世代代传媳不传子的宝贝。她第一眼就看上了那支凤钗，插在发间，果然更衬得人明艳可人。

一支凤钗，她从唐家女成了陆游妻。

陆游她在少时是见过的。那少年当随父母来唐府游玩，因为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就已经在城里富有盛名，几个哥哥们自然是想要比试比试。她恰好那日要寻二哥哥，向他借几本书来读读，上次那几本兵家书籍她实在是提不起兴趣，翻了几页只觉得枯燥无味，直打哈欠。在隔着老远呢，就听见二哥哥房里声音嘈杂，似是有许多人。她推门而入，便瞧见了那陆游在作诗。

几个哥哥们合起伙来做弄他，非要哥哥们出一首，陆游便和一首。这不是欺负人嘛。当即她就替那个穿着白衣的男子打抱不平，“哥哥，你们这是仗势欺人，故意为难人家，非君子所为”。

哥哥们唉声叹气，数落着她这是胳膊肘向外拐，居然不帮着自家人，帮那陆家小子，见她同陆游站在一起，两个人金童玉女，瞧着似一对，干脆还开起了玩笑，“蕙仙，将来把你嫁给陆游好不好啊”。

她恼羞成怒追着嬉皮笑脸的哥哥满房间跑，陆游站着不动，睨着她兄妹二人追追赶赶，以此为题，还做了一首诗。

一语成真，若干年后，她嫁给了陆游为妻，几个当年羞辱他的哥哥都成了他舅子，又被哥哥们一阵好数落。

花香四溢，一阵风吹来，那海棠的香气更盛。陆府生活一切安好，她同陆游感情深厚，除了婆母有些严肃，其余都还算舒心。

满腹才华的陆游为她写了好多情诗，每天睁眼醒来，她都都可以读到他新写给她的诗，首首不相同，柔情蜜意，诉不尽的欢喜，偶有灵感时，她也会写几首应和他。相比于他的高产，她的寥寥几首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蕙仙，你去那海棠花旁站着别动，我来画你”。昨日刚刚狂风骤雨，今日雨过天晴，那海棠上都沾满着水珠，煞是好看。陆游拿来纸笔，她摆好了姿势，一副海棠美人图正在徐徐而成。

他老是抬头看她，目光深深，弄得的有些不自在，偏偏为了追求逼真的效果，又不能大幅度动作。“夫君，你快一点，好了没。”她急急催促。

陆游忽而眼中一阵严肃，她还没来得及问，就听见婆母严肃的声音“游儿，你每天就这么画画写诗虚度年华吗，娶妻是督促你好好学习，考取功名的，不是沉迷情感忘记男子正事”。

他放下了纸笔，低头认错，婆母眼中满是不满，直直的盯着她，他拉了拉她的衣袖，呼了口气，她开口“都是媳妇的错”。

“还真是你的错”，婆母拂袖而去。

考取功名，金榜题名乃是男子大事，陆家上下对于他的寄托，娶了她后，他渐渐少了深夜苦读、废寝忘食，大把时光都放在她身上，终日写情诗，说情话，讨她欢心，二人情深满满，好似天地之间只剩彼此，旁的什么都是一片虚无。

连她也觉得这日子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琴瑟和谐。

拿着那海棠美人图连着休书，她被赶出了陆府。婆母不惜以死相逼，棒打鸳鸯，让他以无子为由将她休弃。她带着包袱和陪嫁丫鬟坐着马车回到了唐府，二哥哥将陆游打的鼻青脸肿，还是不解气，扬言将来定要陆游后悔。

失魂落魄的陆游，身不由己的陆游，她眼睁睁看着他的夫君离她而去，两情相悦的二人，被拆散，陆游抱着她哭的很是伤心，她的衣裳被他流水打湿，他信誓旦旦说，“等我金榜题名，一定上唐家负荆请罪，再重新迎娶你过门”。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那口口相传的汉乐府民诗她早先总觉得不过是个后人杜撰的故事。哪有贤惠如刘兰芝的妻子婆母还不喜硬生生将二人拆散，导致一场凄凉的悲剧。如今她是信了，她与陆游情投意合，为婆母不喜，认定因为她的存在耽误陆游求学，以一纸休书让她成了下堂妻。

呵呵。金榜题名，待到他金榜题名恐怕早已另娶她人。男子心，最是易变，看不透、摸不着，失了魂，落了魄的她在唐府日日以泪洗面，那副海棠美人图沾上泪水，已经模糊不清。

她除了想念他还是想念他，吃不好睡不好，绣花也是他，写诗也是他，那一首首的情诗她全部倒背如流。却还是走不出那深渊，母亲说陆游已经另娶王家女为妻，也帮她相看了一桩亲事，那男子名为赵士程，说是早些年就对她一见倾心。

她嫁，生活本就如一潭死水，和谁生活在一块都是一样的。穿着大红的嫁衣，梳上精致的发髻，坐上花轿，赵士程骑着高头大马来唐府接她。

赵士程怜她、念她，待她很好，赵家上下无人因她是二嫁女而给她脸色看，客客气气的敬重她，赵士程说，“蕙仙，我弱冠之年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你定是不记得了，但我至今都记得一清二楚，你穿着嫩黄色衣裳”。

如果，当日她没有嫌弃那兵书无聊，或者是那日她昏昏沉沉睡过去，没有去找二哥哥，没有去见那陆游是不是一切不会发生。没有怨念、没有悲伤、没有沦为一桩百姓茶余饭后议论的对象。十四岁那年，她若是不是因为忽然肚子疼，按照原计划乘船到了对岸见到了青衫飘飘、彬彬有礼的赵士程，现在是不是要幸福许多。

赵士程没有陆游的才华横溢，却也是满腹经纶。赵府的生活挑不出一丝不快，人人待她礼貌温和，婆母亲厚、公公体恤，丈夫温润，这等安逸的生活几乎让她产生一种错觉，陆府的那几年仿佛只是黄粱一梦。

冷冷清清的沈园，在阴沉沉的天气里并没有多少游客，她也不晓得怎么就起了兴致要去那逛逛，赵士程陪着她，二人有声有笑的说着话，赵士程说她气色近日不错。

陆游。四眼相对，留着胡须的陆游携他妻子王氏也来这沈园散心。她微微一愣，脚下似有千斤重。倒是赵士程温朗的声音徐徐而出“相请不如偶遇，陆游兄不防小酌几杯”。

意气风发的陆游、面若如玉的陆游因为科举失利失意惆怅，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再也提不起当年的怦然心动，只是徒有一声声叹息。他佯装不经意的问她“是否安好”。

她回以浅浅一笑。

身子病弱那年，她又抽空去了趟沈园，瞧见那壁上有一首词，字迹熟悉，正是陆游所写。错!错!错!他悔恨交加。莫！莫！莫！山盟海誓历历在目，二人皆已各自成婚，愁绪满怀、痛苦不堪。

大概是最后一次和诗，她一时感慨颇多，提笔写到“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忘不了微雨蒙蒙天，他撑着一把油纸伞，带她游山玩水毫不疲倦，那年沈园人潮拥挤，他牵着她的手，小心谨慎，生怕在人潮中被冲散。

不久，唐婉病逝，那支定亲的凤钗陪她一起长眠地下，被一抔黄土掩盖。

风风雨雨，沈园依然静伫在那里不倒不移。鸟语花香时节，燕子在沈园衔泥筑巢，叽叽喳喳的鸟声热闹了整个园子。阳光毒辣火热季，莲花盛开美不胜收，满腹才华的文人才子留下一句句诗篇。明月姣姣丹桂飘香时令，有才子佳人花前月下，情似鸳鸯。白雪皑皑季节，层层白雪让那园子显得静谧安详。

一双母子来沈园游玩，肉嘟嘟的小男孩指着远处那个头发花白，蹒跚的老人对着面色姣好的妇人说“娘亲，那个老爷爷好伤心啊”。

小短腿跑进园子里左瞧右看，忽然像是发现了惊天大秘密，拖着妇人“诶，娘亲这里有字诶，我念给你”。

“伤心桥下绿波瘦，曾是惊鸿照影来”。小男孩一字一句，念得很是认真，那被风雨侵蚀的字迹有些已经模糊不清。

妇人满意的摸着小男孩的头，夸赞道“你认识的字倒是挺多”。

小男孩仰起头，炫耀道“夫子常夸我呢”。

风轻轻，水潺潺。

文／四月默（简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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