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诗词赏析
作者说宋诗之美在老成透彻,“中国文化从宋代开始老了。。”
1.陌生的宋诗
从来唐宋诗并称,此是文学史的定论,但是一般人却对宋诗并不甚了了。世人熟读了唐诗三百首,何止冷落了诗经楚辞与元明清诗,连与唐诗并称的宋诗也成了晦涩生疏的存在。
唐诗之美,洵有定论,鲁迅曾经有很极端的说法:“我怀疑一切好诗在唐已经做完,后人要想再做诗,就好像孙猴子要想翻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大可不必动手。”
诗最讲究“美感”和“诗意”,这两者在中国诗要求达到水乳交融的浑融境界,就是最好的诗,所谓“自然”是也。用此标准可以看到唐诗的成就。
譬如以下这些:“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日月”;“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所有这些好诗俪句,好像已经把中国人几千年最有代表性的文化心理痛快淋漓地表达出来了。
但是不可否认,宋诗也是很有些名句的。以下我是随书就眼,以心领神会之余选若干举之:
“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小菏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桔绿时”,/“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等等,应该不辜负名句之“名”。
其实一般人要在宋诗中选出脍炙人口的名句,好像还是用唐诗的标准来看。但是选出来之后,反复吟诵,总觉得气魄不如,爽朗不及,调子要低沉,境界嫌狭窄。精巧过头,细屑餖飣,冷静平和,意折思涩。
钱锺书先生已经在《宋诗选注》中论述得很清楚:“前代诗歌的造诣不但是传给后人的产业,而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向后人挑衅……有唐诗作榜样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宋人能够把唐人修筑的道路延长了,疏凿的河流加深了,可是不曾冒险开荒,没有去发现新天地。用宋代文学批评的术语来说,凭藉了唐诗,宋代作者在诗歌的‘小结裹’方面有了很多发明和成功的尝试,譬如某一个意思写得比唐人透彻,某一个字眼或句法从唐人那里来而比他们工稳,然而在‘大判断’或者艺术的整个方向上没有什么特著的转变,风格和意境虽不寄生在杜甫、韩愈、白居易或贾岛、姚合等人的身上,总多多少少落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圈里。”
唐诗之美是中国人人人心中所有美好感性的沉默和潜意识的记忆,在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中,有着隐藏的文化原型结构,吟诵唐诗就为了唤起这些丰富深刻的回忆,就为了满足那些图式的“同化”。
中国人的期待心理决定了唐诗亲切而宋诗生疏。宋诗似乎使人陌生,好像总是使人得到消极的感觉思考,如果老是盘旋于宋代爱国主义诗歌的空间,中国人要一直失望到底的。你愿意快乐地念着“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这样的句子生活在现代么?你读到“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时,会产生中华文明的骄傲心理么?
中国人宁愿喜欢宋人风流放任的另一种情感,那在宋词里寄托了中国人的另一种文化原型,既远承唐诗之美,亦新开享乐之快:那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可惜那“红杏枝头春意闹”只是“斜阳”中的“且”与“暂”的自欺欺人罢了。在“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之余,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安慰。中国人的特点,全在于“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而已!
2.老成透彻之美
事实上宋诗有它别一种美,抑且中国人也有另一种文化心理,是我们自己常常忽视甚至不愿正视的,却在宋诗里表达得非常深刻,也表现得相当细致曲折,如果说中国叙事文学在心理描写方面不够成熟,那么在诗歌里的心理描写,以宋诗为最高成就。
真正的宋诗之美在于老成透彻,于文化成熟之后转向通达明智,向历经曲折之后的冷静沉着。青春总会过去,芳华脱尽,思想成熟。是谓中国文化进入中年境界的艺术表达。“唐宋”并称,并非偶然,正是二者相反相成,更兼由青春转向老成的转折点而已。
宋诗最有代表性的句子恐怕就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吧?唐代文化看似到达高峰,仿佛山穷水尽,但是宋代却给出了一个新的境界。你要说唐诗已经把好诗全部做尽,宋人却可以说:“未必。”正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而已。
从人性的立场来看,人生谁谁没有“山穷水尽”的时候?或者说“柳暗花明”的暧昧状况?宋人告诉你,此一时落寞,转眼就会艳阳万里天。这是经历过无数曲折路途后的经验之谈,是人到中年的明智冷静。苏东坡《题西林壁》,对存在世界和人类认识之复杂性一语道破,其实颇有今日循环阐释论和主客观建构主义先声之天才感悟。
宋人之所以这样明智,和他们的人生处身立场有关。苏舜钦《淮中晚泊犊头》有云:“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这是跳出界外性情高于环境的心性之作,我且在冷落处,观赏这世界激情奔放磅礴痛快的表演。宋人很多这类人在边缘的观察立场。曾巩《西楼》诗云:“海浪如云去却回,北风吹起数声雷。朱楼四面钩疏箔,卧看千山急雨来。”“千山急雨”只在远处,我且“卧看”悠然。东坡先生主张“横看”,“侧(看)”,“远近高低(看)”庐山,只为了在围城之外能够看尽局中全貌,并可以发现不同的侧面,这是纯粹认知满足的观察家目的,最典型的处身哲学就是这种边缘外围的立场,不要“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不在此山中”的心理是宋人理智的突出之处,是与唐人迥异的新发展。唐人是性情中人,热血沸腾,所以是青春投入之士,故有“情景交融”的意境。
宋人很典型的人生态度是下面这首诗所表现的:
“南去北来休便休,白萍吹尽楚江秋。道人不是悲秋客,一任晚山相对愁。”(程颢《题淮南寺》)
自我非常独立,不为外界所动,萧瑟凄凉是你的事情,我自超然。
因此宋人在唐诗之后创造出“情景相对”的意境。例如叶采这首:“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闲坐窗前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暮春即事》)春天是春天,你有你的恣意娇娆,我却浑然不省。王淇一首《梅》:“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境是境,我是我,这就是宋人的自高自傲之处。
“通达明智”是一种大气。试看王令《暑旱苦热》,其中说到昆仑山和蓬莱岛积雪遗寒,末尾却一转,说:“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我不能把天下弄去昆仑蓬莱,那就算了,怎么忍心自己独自去快乐呢?那就在这样的苦热人间熬着罢!
宋人常于局外观事,所以也在唐诗之外另有创造不少新意象和新意境。以下是杨万里的几首诗为证:
“园花落尽路花开,白白红红各自媒。莫问早行奇绝处,四方八面野香来。”
“柳子祠前春已残,新晴特地却春寒。疏篱不与花为护,只为蛛丝作网竿。”
“一晴一雨路干湿,半淡半浓山重叠。远草平中见牛背,新秧疏处有人踪。” (《过百家渡》)
“竹边台榭水边亭,不要人随只独行。乍暖柳条无气力,淡晴花影不分明。一番过雨来幽径,无数新禽有喜声。只欠翠纱红映肉(‘红映肉’是东坡比喻海棠的典故,杨万里用东坡的比喻),两年寒食负先生。”(《春晴怀故园海棠》)
像刘攽这两首绝句:
一雨池塘水面平,淡磨明镜照檐楹。
东风忽起垂杨舞,更作荷心万点声。(《雨后池上》)
青苔满地初晴后,绿树无人昼梦余。
惟有南风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新晴》)
做诗纯然在“趣味”二字上立意,这是宋人对唐人的发展,唐人则在情感和美感上专注。
王驾这首《春晴》: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
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这是自惜失落之余不免对“邻家”最容易产生的妒意或者是醋意,表现这种微妙的心理意境是宋人之长。
高翥的这首《秋日》,与上首有异曲同工之妙:
庭草衔秋自短长,悲秋传响答寒螀。
豆花似解通邻好,引蔓殷勤远过墙。
此诗则不含醋意而“殷勤”有余。
我比较喜欢黄庭坚的两首七律:
《登快阁》: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
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此诗意境高远爽朗,是跳出人生常设之局的洒脱之作,有唐诗境界阔大之妙而具宋人雅致精警的意趣。一“了”一“倚”,一“绝”一“横”,一“弄”一“盟”,真性情之绝妙写照。第二联使人想起杜甫的名联:“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可是杜甫是把整个天下的悲哀全部集中凝结在落木萧萧声中,将无穷的历史悲剧尽数浓缩在滔滔长江水里,使你心怀梗塞,虽然境界阔大雄浑,却是悲慨抑郁之至!
而黄庭坚这首诗,却在“澄江”映月的“分明”之中,优雅地挽起“落木千山”的悲色,何况“天远大”也令人舒怀。他的另一首是《寄黄几复》: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于流利中寓悲慨,着语似轻松,寄怀则沉重。
宋诗有许多普遍性的“人生总结式”的诗意,这在唐诗中是不经见的。青年人只讲现在进行时,是感性的妙悟,所以唐诗“新鲜”,如枝头初绽放的花苞,带露含笑,即使唐人“伤春悲秋”,也是青春易感,即兴多情罢了,并没有意识到是人生的常态和沉重的存在本质。
比如李白说: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月下独酌》)
这是眼前的失意,欢乐的不够尽兴而已,于是即兴表达希望将来在天上永远尽情而游,不再分开。即如张九龄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虽怨而情怀希望还是很美好的:“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望月怀远》)
可是东坡的诗却是这样说的:“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中秋月))已经由“此夜”上升到“此生”的普遍性了。在词《水调歌头》中更总结人生常理:“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把人类和万事万物的共同普遍性缺陷一揽子包括殆尽,而且还要在历史的悠悠长河里证明,所以他所表达的希望就现实得多,不能像李白似的天真。
从此中国人就有了“悲欢离合”,“阴晴圆缺”的成语,并且有了全体人民最低、最实际而又是最普遍的希望:“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能活着平安就可以了。
东坡的这个词意,到了诗里,就写成同样的“人生总结式”句子:“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和子由澠池怀旧》)
连老僧也死了,墙壁也倒塌了,人生只有“偶然”的命运做主,到处流浪,哪有定数?只有往事的困顿,是“不如意事常千万”(陆游句,见《追忆征西幕中旧事》),“不如意事常有”是后来中国人的格言,连孙中山先生也常常这样说,可见宋人对人生世事的总结性诗意,确有力拔千钧的劲道。
再看下面这些引诗,都是宋人诗意中的“总结性陈辞”:
王安石议论王昭君云:“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明妃曲》)这就是把事物看穿的冷峻之思,任何人都应该从中明白,命运就是这么残酷的。
读王安石《思王逢原》,你会看到,宋人的许多牢骚不沉重悲壮,反而常常以“明了世事”的心态出之,皆因对人生有了总结性的认识:
蓬蒿今日想纷披,冢上秋风又一吹。
妙质不为平世得,微言唯有故人知。
庐山南堕当书案,湓水东来入酒卮。
陈迹可怜随手尽,欲欢无复似当时。
“欲欢”却已境迁,心境如此冷淡,只是因为“陈迹”随手即尽罢了!王安石说的是客观事实“陈迹”随手尽,李商隐的名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却说的是主观感觉。二者文化心态截然不同。
陈师道《绝句》:“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世事相逢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从两件最快意可人的事情来看不如意的常规,便知道“世事每如此”了,与“不如意事常千万”诗意相同。
杨万里:“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过松源晨炊漆公店》),看似旅行写景,却是人生哲理在其中矣。
最有代表性的怕是朱淑真《元夜》这首诗了:
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一对爱人在元宵佳节相会时,却是既陶醉又忧愁,在甜蜜的时候就已经预知到分手的到来和将来的不测,真是忧郁的缠绵,思前想后,新欢里含着“愁”,梦中旧事的阴影“惊心”不已,只好把一切仅仅看做“暂”时的缱绻,向“朦胧”里悟出“常”常的必然,因此只能“任”其如此,其实就是世事本质而已!只有懂得了这些,才能在现在进行时得到暂且的欢乐。这就叫“看透”。
以下这首诗可以看作是中国文化的总结性陈辞:
程颢《偶成》: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在宋代最有代表性的哲学家程颢看来,“豪雄”的品格是闲来从容,万事静观,佳兴自得,道通天地,思入风云,富贵不淫,贫贱能乐。很显然,唐人的“豪雄”品格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望岳》),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李白《行路难》),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登鹳鹊楼》)。
唐人是功成名就的英雄主义和外在事功的理想主义。而宋人呢,则是文化积淀的修养境界和人格高雅的儒学胸怀。唐诗表达的是中国世俗人生伟大原型的意境,宋诗表现的是中国文人雅士文化深层次母题的世俗化意味。前者将世俗理想化,后者把高雅世俗化,前者因而是大气高蹈的,后者因而是细节平实的,大气的平民精神与细实的士大夫修养,二者就这样在文学世界里相对互为地构成了中国文化的完整系统。
3.占尽风情向小园
宋诗无疑是文人之诗,是学问文化之诗。它比唐诗要雅致和深曲,当然就很有些“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为世疏远,宜其然也。
像以下这些诗意诗境,只是文人的狭窄天地和生活方式表现,非大多数中国人的共同境界,所以难以为世人琅琅上口:
月陂堤上四徘徊,北有中天百尺台。
万物已随秋气改,一樽聊为晚凉开。
水心云影闲相照,林下泉声静自来。
世事无端何足计,但逢佳节约重陪。
(程颢《游月陂》)
诗人的深心与“水心云影闲相照”,对于“世事无端”,自能淡然处之,雅兴如常,非修身养性至“百尺台”的境界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气度从容。这是老百姓做不到的。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林逋《梅花》)
要表达在万籁俱寂的状态下,个人独占风流,宋人可谓高手,以至于“清寂”,“孤瘦”,“幽远”,“细雅”。
即使陆游的词也是这样的意境: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卜算子》)
其实正因为宋代已经开始了中国文化的烂熟期,“窝里斗”、“宗派主义”、“小肚鸡肠”、“妇姑勃谿”等等之类的环境氛围已经成习,所以陆游这些文人才会逃逸到“寂寞开无主”的“断桥边”,“香如故”的意境的确很高洁,可是也很清冷可怜。
宋人的文化风流在唐人之上,和宋人比较,唐人可以说没有多少文化。宋诗里说到精细雅致和高明沉潜的文化把玩,唐诗里色色皆无: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姜夔《过垂虹》)
小舟载歌女,大词人作娇娆韵调,歌妓低唱,箫声缭绕,烟波缥缈,酒当然也是少不了的。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陆游《临安春雨初霁》)
小楼一夜无眠听夜雨,在清晨的蒙蒙丝雨中看深巷卖杏花;闲作草书,于阳光洒落的窗前有滋有味地品茶。抗金不成的陆游,只好在优裕闲适的生活里咀嚼出细腻深永的文人才质滋味。可以说,中国人享受日常生活的品味,以及士大夫逃逸到文化的隐士意境中,能够从细小曲折处发现无限的趣味,留恋把玩揣摩,都是从宋人开始的。这些,在宋诗里有非常多的表现: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苏轼《春宵》)
东风嫋嫋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苏轼《海棠》)
重重迭迭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苏轼《花影》)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迟归。(王安石《北山》)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赵师秀《有约》)
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
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
乳鸭池塘水浅深,熟梅天气半晴阴。
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戴敏《初夏游张园》)
乳鸦啼散玉屏空,一枕新凉一扇风。
睡起秋声无觅处,满阶梧叶月明中。(刘翰《立秋》)
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
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蔡确《夏日登车盖亭》)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杜耒《寒夜》)
午醉醒来无一事,只将春睡赏春晴。(苏轼《春日》)
你看宋人多写“闲”,写“睡觉”,写饮茶,喝酒,下棋,读书,赏花,聊天,听歌,寻芳,踏青等等。
宋诗的“小结裹”很发达,超越唐人,或者说,唐人根本无意在细节上下工夫,如果说唐人气性高昂,专在大气处宏观写意,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是“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那伟大的物事和诗人的才情都跑到天上去了,给宋人留下了人间世俗细细致致、曲曲折折和复杂纠缠的细节故事意境,宋人于是可以放心在那里驰骋发展,不怕被人说是拾人牙慧。这叫“占尽风情向小园”。
“小结裹”当然包括在“意象”,“词语造句”,“手法”,“技巧”,“巧思”等等方面。比如这样的比喻:“落月如老妇,苍苍无颜色。”(曹勋《望太行》)“断墙着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剩欲出门追语笑,却嫌归鬓着尘沙。风翻蛛网开三面,雷动蜂窠趁两衙。屡失南邻春事约,只今容有未开花。”(陈师道《春怀示邻里》)像这样的诗意、诗境和用字造句,真是完全的宋人作派。但是宋诗的主要成就还是在细节上的许多发现。
例如: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苏轼《惠崇春江晓景》)
那些三两枝的、满地的、短小的物事,前人未曾发现,就给苏轼和画家惠崇明白拈出来,还有那水暖了,哪个动物首先知道呢?这个时节,什么东西最美味呢?这样的诗意,只在宋诗里蓬蓬勃勃地出现了。
庭户无人秋月明,夜霜欲落气先清。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张耒《夜坐》)
末两句有寄托,但诗人对数叶梧桐的执著意志分外关注,对夜霜将落前的气氛,也相当敏感。
雀声啧啧燕飞飞,在得残红一两枝。睡思乍来还乍去,日长披卷下簾时。(贺铸《清燕堂》)许多人都经历过“睡思乍来还乍去”的状态,早被宋人写在诗里了。
一簾晚日看收尽,杨柳微风百媚生。(陈与义《清明》)在微风里百媚尽展,杨柳之叶,细细长长,无限缠绵情长,意韵动人。
结束晨妆破小寒,跨鞍聊得散疲顽。行冲薄薄轻轻雾,看放重重叠叠山。碧穗炊烟当树直,绿纹溪水趁桥湾。清禽百啭似迎客,正在有情无思间。(范成大《早发竹下》)
不但写出“薄薄轻轻”的雾状,“重重叠叠”的山,还写出“行冲”和“看放”这样别致的行走观赏情态,连动物“有情无思”的心态性格,也刻画殆尽,这就是宋人的深刻之处。
很值得要提及的,是宋诗里善于描写人的心理活动,这个在上引各诗中已经有所说到。这里再看一首:
去远即相忘,归近不可忍。儿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喜极不得语,泪尽方一哂。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陈师道《示三子》)
和离别几年的三个儿子重逢,描写自己的心情,颇有世人的普遍心理:离远了倒也死了心,知道他们快要到家了,就激动锝无法忍耐。见面时高兴锝说不出一句话,喜与悲的心情复杂交织,感慨流泪之后,才展颜一笑。明明知道不是做梦,却还是原来的空落心态。
4.唐宋比读
读宋诗,免不了且应该要时时回头看唐诗,唐宋比读,这是最好的研究方法。
相对于“万紫千红总是春”的唐诗而言,宋诗其实算不上“美”,那不是芳华清新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也不是丰神情韵的妩媚少妇,不是英俊挺拔的少年,也不是轩昂帅气的得意之士。宋诗之美,是思理筋骨擅胜之美,是审美形式上炉火纯青之美,是沉潜精致之美,是技巧高超讲究之美。老酒深酿,劲道爽辣,是让少女迷恋不已的中年雅皮士的成熟风韵。
唐诗顺,宋诗涩。唐诗文从字顺,平易流畅,琅琅爽口,是天才诗人脱口而出的不费力的妙语如珠,因为唐人有青春激情,灵感妙悟正中眼前诗意。宋人意思曲折,是用思理刻意做诗,是学问家的表达,多概括性的直叙。所以宋诗不太好读,有些生硬简省。唐人是情感型的诗人,宋人是思想型的诗人。
另一方面,宋诗又是平淡稀松的表达,随便就可以发现许多宋诗是既无思想,也无情感的琐碎小事的刻画。
看下面一首诗:
画架双裁翠络偏,佳人春戏小楼前。
飘扬血色裙拖地,断送玉容人上天。
花板润沾红杏雨,彩绳斜挂绿杨烟。
下来闲处从容立,疑是蟾宫谪降仙。(僧惠洪《秋千》)
这首诗从内容来说,可以说没有什么深厚情意结的内涵,写一个女子的美丽,她玩秋千也没有什么很动人的地方,更没有触及任何内心活动的表现,可以说是一首平面化的作品。在艺术方面,概念化的叙述不少,如“佳人春戏小楼前”,和“下来闲处从容立,疑是蟾宫谪降仙”。从这样的概念化表达来看,这就是宋诗的特点之一。然而,它的用字造句却是很讲究的,像“飘扬……拖地”,“断送……上天”,“润沾”,“斜挂”,似是散文,字句皆险,意思直露,情韵空白,故而不好读。
写女子之美,唐人是这样写的: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簾总不如。(杜牧《赠别》)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刘方平《春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闺怨》)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
月殿影开闻夜漏,水精簾卷近秋河。(顾况《宫词》)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李端《听筝》)
上选各首唐诗,都是写美人的,共同的特点都是写女子的深沉丰富的心理,连情感上微妙的波折都丝丝入扣,或与情节细节紧系。唐人写来,总是用景象烘托,必以情景交融来暗示,非常感性,是骨子里的妩媚,不一定在字面上华丽。写诗不直接表达意思,是唐人的性格使然,是眼睛的审美作用发生于心灵感兴。使你读来影影绰绰,不能直接用知性可以理解,盈盈模糊的美感,读来即使你不能全明白,但是就是觉得美丽,摇曳生姿,这才是真正的诗。
唐人和宋人假如都用平常话写诗,那么唐人是美感当前,即兴的,兴发的,兴致勃勃的,所以是随意即可获得的美丽字句,故为情与境洽的“浑融自然”。
宋人对美好、美丽的事物会再加三思,曲折一层来说,会冷静地处理,比较起来,宋人会对深意、新意、细意的事情多感兴趣,且对不那么美好的人生发生命运的感慨和思考,要做总结性的陈辞。
所以宋诗当然没有唐诗的风华流丽。唐人是于青春岁月的心态,对当前的人生敏感易发;宋人是在中年的经验上,对过去和未来的内涵有沉思。
可以说,宋诗,是经验型沉淀的诗歌。宋诗“人生总结性的诗意”,因为有“重复经验”为沉淀,回味反省使到宋诗第一次表现了中国人的“保守主义文化内蕴”。
如果要反省中国人国民性的守旧和老气横秋,那么应当从宋诗开始。一方面它是成熟至充满了“停滞感”的,缺乏生气勃勃的气度,在诗意中形成了概念的;另一方面,它也是史无前例地精致的,技巧完美的,风格圆熟的,更是中国式智慧型第一次的“斯文之作”。
宋人的老气横秋,可以从多写“闲情”见出。例如:
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老僧。
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王禹偁《清明》)
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
说与旁人浑不解,杖藜携酒看芝山。(刘季孙《题屏》)
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
闲坐窗前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叶采《暮春即事》)
老去无心听管弦,病来杯酒不相便。
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姜夔《平甫见招不欲往》)
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峰峦远近间。
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翁卷《野望》)
这样的闲情,差不多总是老人家的闲情,至少也是中年人的懒散。比如:
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凋零雨中看。
断香漠漠便支枕,芳草离离悔倚栏。(陆游《病起》)
本文题目“一半秋山带夕阳”,即出自寇准诗《书河上亭壁》,拿来形容宋诗,是合适的。
唐人的生气勃勃,却是即使写“闲情”和“禅意”也是掩抑不住的。比如: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李白《听蜀僧濬弹琴》)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王维《终南别业》)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皆寂,惟闻钟磬音。(常建《破山寺后禅院》)
年轻人兴致高涨,趣味贯注于万事万物,虽写静,也透露空灵。
如果研读宋诗不和宋词一起打通融和地比照,则也不能充分地认识宋人和宋诗。中国人的“词”,充满了感慨性质,极尽婉转顿挫的叹息,要论中国美文学的代表作,舍宋词而无她。
宋人以色为词,以韵为词,以趣为词,以气为词,以妩媚为词,以风流为词,烟视媚行,回眸百娇,可惜缺乏唐诗的高蹈远视和雄浑自然。宋词的“骨”和宋诗的“骨”是一致的,是一体两面的艺术双胞胎。
中国文化从宋代开始老了,疲劳也罢,闲情也好,是感慨,也是叹息,是迟滞,也是享受,经验太多,思想太成熟,学问太丰富,在在都成为累赘。于是既冷静理智,看透放低,便做诗;也感性动情,伤心自怜,便作词。无论写诗作词,都是同一个人。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多么哀伤的漂亮,何其优雅的绝望!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晏几道《临江仙》)一梦,一酒,簌簌落花,丝丝微雨,无尽的回忆,缠绵的相思,可惜都是过去了的美好。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秦观《踏莎行》)或“迷”,或“失”,或“无寻处”。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苏轼《念奴娇》)“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苏轼《水龙吟》)是“去”,是“尽”,是“尘土”和“流水”。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华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辛弃疾《摸鱼儿》)是那“斜阳”令人断肠噢,天涯芳草无归路!
如果要选择一首宋诗来形容概括它自身,我想还是用苏轼的那首绝句来作一个总结罢: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山,就是“一半秋山带夕阳”之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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