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绣字春衫好

浙江新昌南宋乾道五年季氏墓出土玉帔坠

常州武进村前乡出土的“中兴复古”香饼亦即宫廷制作的一枚“内家香”

如果把一个“心”字作为图案，试想一下，当如何设计才会教人欢喜？而它正是两宋流行的一类装饰纹样：衣衫、佩饰、簪戴，甚至还有香饼，都每每以纹样之含情而在诗人笔下散发出香暖的气息。张元干《青玉案》“心字龙涎饶济楚。素馨风味，碎琼流品，别有天然处”；洪适《番禺调笑·素馨巷》“屑沉碎麝香肌细，賸馥熏成心字”，温婉的情调，好教人嗅得娇魂香魄轻烟一缕，这便是当日最负盛名的龙涎香饼，五羊城中的吴氏心字香是其品牌，某士人以诗酬答友人龙涎香之赠，因要特别说道“认得吴家心字香”。只是龙涎香饼的制作原料并不是价格昂贵的真龙涎，却是取用可以仿得龙涎香气的代用品素馨。素馨虽是波斯原产，但宋代已是大规模引种，而“番禺甚多”（周去非《岭外代答》），进口沉香与海南沉，广州也求之为便，吴氏心字香自是得了地利与天时。“心字龙涎饶济楚”，想象其式，或者是以一个“心”字模印在香饼表面，即如常州武进村前乡南宋墓出土“中兴复古”香饼亦即宫廷制作的一枚“内家香”（图一）。此枚香饼的另一面是一对龙纹，这是皇家的标识，那么心字香的另一面大约也会围绕心字巧做文章。

心字纹样的衣衫，自然是女儿的穿着。欧阳修《好女儿令》“眼细梅长。宫样梳妆。靸鞋儿走向花下立著。一身绣出，两同心字，浅浅金黄”。大晏词的《临江仙》一阕则更为有名：“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絃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然而这令人风姿绰约的一袭心字罗衣，该是怎样安排为图案呢，晏殊在另一首《蝶恋花》中似乎暗示了构图之大概，道是“嫩麹罗裙胜碧草，鸳鸯绣字春衫好”。鸳鸯本是常见的织绣纹样，为时人所尚的“满池娇”也正少不得鸳鸯一对。那么这“鸳鸯绣字”，莫不是一对鸳鸯再加一个“心”字以见两心同一心？恰有出自浙江新昌南宋乾道五年季氏墓的一枚玉帔坠可以为凭。帔坠长7.4厘米，宽5.5厘米，下方大大的一个“心”，“心”中托起弯弯一茎莲花，叶底花下一对顾盼偕游的鸳鸯。剪剪荷风，幽香轻透，托底的心字正像是容纳柔情蜜意的一抱清池。把它移植为团窠织纹或是绣样的一个单元，岂不就是两同心的“鸳鸯绣字”、“心字罗衣”么。

当然还可以用另外的方法布置纹样。且看浙江德清武康银子山出土两挂银鎏金龟衔心字同心结幡胜：两个填了四出花的同心方胜合成一个镂空三叠胜，口衔银环的一只小龟伏在叠胜中间，方胜底端一溜三个小环，下面系了同心结的一个心字缀在小环里，方胜两边的花结也各以小环垂缀流苏。史浩《喜迁莺·立春》“最好是，看彩幡金胜，钗头双结”，则把它认作立春时节钗头双结的幡胜应该不错。周邦彦《蝶恋花》“云压宝钗撩不起，黄金心字双垂耳”，仿若站在时空隧道的前边昭示它簪戴起来的样子，便是悬系钗头，长垂及于鬓边耳畔。幡胜的这一式样自亦不妨移植为织绣图案，制成耳坠也是可人的一双。如此，我们再回过头来为吴氏心字香“设计”另一面，模印鸳鸯一对或莲花并蒂，当可为方案之一。

入元，“心”字仍然是一个装饰元素，不过却是合了元曲的节奏。浙江博物馆藏元龙泉窑露胎盘，盘心图案是漫天云朵中耸立一柱，上方一个心字，心下一把锁，一只猴子抱柱而立，下方一匹马。显见得这是“心猿意马”的图解。它本出自释典，原要人“制情猿之逸躁，系意马之奔驰”，但在元曲里却是有点儿跑调，比如乔吉《玉箫女两世姻缘》“兜的唤回我心猿意马。我是朵娇滴滴洛阳花，呀！险些的露出风流话靶”。王实甫《西厢记》“小姐呵，则被你兀的不引了人意马心猿”。然而也还有关汉卿《望江亭中秋切鲙》“俺从今把心猿意马紧牢拴，将繁华不挂眼”。如果吾人是瓷盘的消费者，该会喜欢哪一层意思呐。

丙申年上元节前的杭州，在省博“中兴纪胜”展厅里寻寻觅觅：龟衔环心字银幡胜，“中兴纪胜”内家香，鸳鸯心字玉帔坠，驻足处多半是与宋人诗心碰合的小小物事。虽然抹不掉一个“中兴”未果的黯淡背景，不过日常生活中的兴味，总是历史叙事中永远的明亮。“当时明月在”，照见的依然是“两同心字”、“浅浅金黄”。

（本文同时刊发于上博微信公号）

录入编辑：王建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