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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稹是与白居易齐名的大诗人,二人合称元白,他们发起的新乐府运动将乐府诗推向了新高度。元稹还是一位小说家,他写的传奇《莺莺传》后经戏剧界大拿王实甫改编,变成了我们耳熟能详的《西厢记》。他一生大起大落,一度官居宰相。更让人称道的是,他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与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以及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百年来为世人传唱,震撼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
然而,元稹的一生,突破了常规的认识,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关于他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极具争议。比如,长安房贵,白居易初到长安时,就被人以“长安居,大不易”揶揄,元稹却在长安拥有祖传豪宅,但是,他经常说自己是从艰苦中走出来的。元稹结过2次婚,纳有一个妾。唐代四大女诗人:薛涛、鱼玄机、刘采春、李冶,传说元稹与其中两个皆有往来。另有一个天姿国色的“崔莺莺”,风传元稹就是她的情人“张生”。但元稹用无数首诗说:我最爱的是我的夫人。元稹有一个很好的朋友白居易,有人就说元稹蹭白的热点,对此,元稹什么话也不说,直接把一叠诗稿砸他脸上。还有人说,元稹心术不正,靠结交宦官才取得高官厚禄,为士人不齿。元稹却说,我问心无愧。
果真如此么?
回顾元稹的成长史,就是看一部悲催童年的血泪史。
元稹的先祖是北魏孝文帝改革时改姓的拓跋氏后裔,六世祖元岩在隋朝担任兵部尚书,长安城靖安里拥有一所宅邸,靠近兴善寺,这所宅邸成为元家世代居住之所。到元稹的父亲时,家道已经没落。元稹母亲生有四子二女,大儿子壮年死去,大女儿、二女儿都死在元母前面。元稹六岁,父亲便离他而去,全靠元母一人操持家庭。她曾一度想把祖宅卖掉,但终因已成年的二儿子反对而作罢。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元稹和三儿子元积回到娘家凤翔,独自将两个孩子养大。
日子非常艰辛,元稹母亲和兄长衣服破烂,忍饥挨饿。元稹到了上学的年龄,却没办法去学习。他看到邻居的孩子都有家人供其上学,哭着喊着要学习诗、书。母亲心如刀扎,万般无奈之下,只好亲自教学。在家而小小的元稹目睹家变,热切期望通过读书改变命运。
多年之后,元稹仍旧很感激自己的母亲,在写给子侄辈的信中,仍忘不了提及因为母亲才努力上进的。
忆得初读书时,感慈旨一言之叹,遂致于学。——诲侄等书
十五岁时,元稹参加科举,为了早日参加工作,他没有选取难度大但含金量高的进士科,而是选了难度较小的明经,一举通过了考试,成为候补官员。二十四岁,再次通过考试,担任秘书省校书郎,成为中央直属机关的一名公务员。
虽有娇妻美妾,难免转眼成空。
也就是这一年,元稹娶了韦夏卿之女韦丛为妻。他们两地分居,却依旧恩爱,直到七年后韦丛去世。韦丛贤良淑德,颇有元母风范,因此韦丛的死对元稹打击很大,他经常写诗悼念亡妻。据考证元稹一生大约写了52首悼亡诗,尤其是在夜晚、醉酒、梦醒、年节居多。
晚上睡不着啊,怀念亡妻。
“良夕背灯坐,方成合衣寝。”——《合衣寝》
过年了,怀念亡妻。
“闲处低声哭,空堂背月眠。伤心小儿女,撩乱火堆边。”——《除夜》
秋凉了,怀念亡妻。
“炉暗灯光短,床空帐影深。”——《秋相望》
元稹对亡妻一直怀有愧疚之情。
他的悼亡诗中,最有名的是三首《遣悲怀》,唠唠叨叨记录了两人婚后生活的点点滴滴:
“我的夫人出身大家,堪比谢安小女谢道韫,自从嫁给我之后百事不顺。
看到我没有衣服穿,你就翻箱倒柜去寻找。
我心里苦,没钱买酒时,你拔下自己的金钗就去换酒。
平日里家里吃的都是野菜之类的饭食,你却并没有嫌弃。
更有甚者,没有柴烧,你自己就找些老槐树的枝叶当柴烧。
而今我迈入高收入群体,只能请高僧超度。”
遣悲怀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我知道丧偶之人都会伤心,只因为你跟我受苦让我更内疚。”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遣悲怀二》
“想起你,我对下人的态度都好了。”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遣悲怀二》
“我唯有誓不再娶,来报答你对我的牺牲。”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遣悲怀三》
除此还有《离思》五首,我们熟知的是第四首,元稹大声歌唱: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我只爱你,You are my super star!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离思其四》
然而,斯人已逝,于事无补,前面的路还很长。
韦丛死两年后,元稹纳妾了,女方姓安。在古代,妻与妾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妻是正室,当明媒正娶,而妾可买可送,形同私人财产。安氏从了元稹,要地位没地位,要爱情无爱情,只跟他生活了三年便撒手人寰,留下三个孩子。安氏之后,元稹娶了第二任妻子裴淑,生育子女四人。
至于后世所传,元稹与薛涛、刘采春皆有一段情缘,即便属实,也只能说是游戏而已。与妓女、伶人来往唱和,在唐朝是文人雅士都爱好的事情,与爱情无关。
在事业上,元稹经历着过山车一样的宦游生活。
元和元年(805年),元稹又一次参加考试,得了第一名,被授予右拾遗的官职。元稹是个出名的直男,他不想庸庸碌碌,既然呆在谏官的位子上,就要尽忠职守。在很多事情上,不计后果,知无不言。(这一点成就了他,也注定了他坎坷的命运。)起初,元稹很得唐宪宗的欣赏,所提的政治、军事的建议大多被采纳。但是元稹太直了,得罪了其他人,被排挤出朝廷中枢,担任河南县尉。
这是元稹第一次被贬黜。他还未到任,一向敬爱的母亲身故,按照规定,元稹回家丁忧。结束后,元稹再次进入中央担任监察御史。元和四年(809年),元稹入蜀,巡视东川。三个月之中,查出已故的节度使加征赋税等罪行,案情复杂,涉及面广,有七个州的刺史受到责罚。由于元稹的耿直,触碰了当权者的利益,将他贬到洛阳。(第二次被贬)
在洛阳,元稹不吸取教训,继续以直男的思维查案,几个月就查了十余起大案要案,从中央到地方都得罪了个遍。第二年被当权者贬到江陵府任士曹参军。五年后,又去通州任司马。
元和十四年(819年),唐宪宗平定淮西,大赦天下,元稹回到中央,担任膳部员外郎,掌陵庙祭祀所用牲豆酒膳等,成为天子近臣。让元稹没想到的是,就这么个伙食官,竟然是他腾飞的起点。
元和十五年(820年),宪宗被害,穆宗即位。不久,元稹就升为祠部郎中,知制诰。有人认为他走了宦官的门路。实际上,这位皇帝在当太子的时候就久闻元稹元才子大名,作为元稹的粉丝,穆宗自然要利用自己手上的权力。尔后,元稹一路从祠部郎中升到中书舍人、翰林学士,长庆二年(822年),任平章事,成为宰相。
由于与裴度的误会和李逢吉的构陷,元稹在宰相的位置上也没坐几个月,与裴度一同被罢相,担任同州刺史(第三次被贬),后任浙东观察使兼越州刺史。可惜穆宗活得并不长久,长庆四年(824年)即驾崩,敬宗即位,元稹失去了依靠,只能长期呆在地方。
到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年),元稹又入朝,任尚书左丞,决心整顿励志。由于他和李党的李德裕交好,大和四年(830年),牛党的李宗闵任宰相后,元稹再被贬检校户部尚书,兼鄂州刺史、御史大夫、武昌军节度使。大和五年(831年)死在武昌的任上。(第四次被贬)
元稹的职场,在朝时间不超过八年,在外约二十年,担任宰相也不过三个月,起伏之大也是罕见的。元稹生前受到百官排挤,死后仍被人在正史中记了一笔。无论《旧唐书》还是《新唐书》都说元稹是靠巴结宦官升上去的。
原因在于:他的职务多是穆宗亲自任命的,而非经由宰相推荐。靠私交取得升迁,要冒很大的政治风险,注定会留人话柄。
元稹欲哭无泪。
幸好有诗,更幸有白居易。
元稹和白居易最交好。802年或更早,24岁的元稹与大他7岁的白居易相识,继而成为好朋友。803年,二人同时通过考试选拔,担任秘书省校书郎。元稹经过白居易还认识了李绅,这位诗人不仅留下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小学生必背诗句,还是新乐府运动的发起人。在李绅的影响下,元稹、白居易积极投入到新题乐府的创作中。二人经历不同,动机不同,写作手法都各有差异,写出来的作品各有千秋。
元稹与白居易经常互相唱和,二人的诗为当时人争相传唱。一时间,无论是都市还是乡野都能见到二人作品,称为“元和体”。元稹贬黜江陵,白居易代为求情。五年后,白居易因为上书请求彻查武元衡被刺案,也被贬到江州。
听闻好朋友被贬,病中的元稹十分难过: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此时,元稹在通州,二人依旧传诗唱和不断,在江南掀起了风潮,人们争相传抄,导致纸价上升。
二人不仅写乐府诗,还写小说。
宪宗元和元年(806年),白居易有一日与陈鸿、王质夫浏览马嵬驿附近的仙游寺,谈到唐明皇与杨玉环的故事。王质夫说,像这么突出的事情,如果没有大手笔书写,恐怕日后会无人记得。他鼓励白居易以诗歌之,于是,白居易写了一篇长诗《长恨歌》,陈鸿写了《长恨歌传》,将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演绎得淋漓尽致,千古传唱。
在这之前,元稹已经写了《莺莺传》,讲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故事。故事梗概是:书生张生游蒲州时,在普济寺救了崔氏母女,张生看上了崔莺莺,通过红娘,写诗勾引崔莺莺。几经波折之后,崔莺莺投怀送抱,与张生缠绵不休。后张生应试未中,对莺莺始乱终弃,张生再想见面已不得,他“幡然悔悟”,转而斥责被自己勾引的崔莺莺是“尤物”、““妖孽””。
《莺莺传》中有一首诗,画面感很强,精彩绝伦。
明月三五夜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有人说,此中的张生就是元稹本人,很多人支持此观点,但也有人反对,认为只是虚构。目前仍旧无法定论,故元稹一直背着始乱终弃的锅。
无论如何,《莺莺传》激发了后世人的创作改编热情,有代表性的为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和元代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元、白之所以成为朋友,在于共同的经历、互相欣赏的才情、共同的政见和来自同一个阵营。白居易对交朋友很有原则,而元稹则比较随性,他有很多朋友,比如刘禹锡、韩愈等等。他不太注意政治立场,只讲个人好恶。比如他与牛李党争中的牛党核心李宗闵私交较好,与李党核心李德裕关系也密切,但他在政治上既不容于牛党也不容于李党。可见,元稹还是不够圆滑。
好在,这世上还有白居易懂他。
元稹死后,白居易在元稹墓志铭中说了公道话:元稹开始太直,虽然尽职尽责,但坎坷不断,贬谪在外十年,回来头发都斑白了。后来升官,本想济世为民,变通一二,结果在相位上只呆了三个月就被罢了。最后只能哀叹:他还是生不逢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