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诗词赏析
要想全面、正确地认识一位历史人物是多么的不易!就拿清代的纪晓岚来说,只要一提到他,人们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才子和智者,在民间传说和电视剧里,他的才华横溢和机智敏捷总是被渲染得无以复加。其实,纪晓岚最重要的身份应该是一位笃信实学的学者,换句话说,是一位地道的乾嘉学派的重要人物,《清史稿》本传特别地说他“学问渊通”,就是最切实际的评价。关于这一点,只要我们读一读他费尽心血写成的《四库全书提要》就知道了。除此而外,纪晓岚还是一位思想家,而且是一位具有一定“反潮流”精神的思想家。
有人说:纪晓岚是一位正统的封建士大夫,是一位具有浓厚儒家思想倾向的人物。不错,这确实是他呈现于人们眼前或植根于人们心中的主要形象,在儒家思想占统治地位的年代,这也是他的一种“正面”形象。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也正是他,对于儒家思想的独特一脉———朱程理学(或曰“闽洛道学”),却抱着一种怀疑甚至激烈讽刺与批判的态度,这一点却不大为世人所熟知。
有趣的是,纪晓岚的这种对待朱程理学的态度,没有公开的言论,也没有大块的理论文章。事实上在那样一种政治环境下,在朱程理学还为世所重、尤其为帝王所推崇的思想背景下,作为一位政治地位比较崇高的封建官僚和在知识界具有重要影响力的人士,让他高声疾呼、公开批判和抵制朱程理学是绝不可能的。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对于朱程理学就没有反对的表示,只是这种表示表现得比较隐蔽和含蓄罢了。
纪晓岚一生勤于著述,仅仅是他的笔记杂文即有二十四卷,包括《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槐西杂志》《姑妄听之》《滦阳续录》五种,总谓之《阅微草堂笔记》。此书总体特征有类《聊斋志异》,通过谈狐说鬼,“大旨悉归劝惩,殆所谓是非不谬于圣人者与!虽小说,犹正史也”(郑开禧《序》)。但是,在这“神秘面纱”之下,却隐藏着一个十分重要而微妙的信息,即他对朱程理学的无情讽刺和深刻批判,而这正可观照出他的思想立场的另一侧面。
下面我们试举一些例文来加以分析解说,看看其中到底有何“妙旨”:
一、嘲笑道学先生的一味虚谈高论、不务实际,遭遇痛击犹不自知其过的愚昧顽固。
《滦阳消夏录》(四):武邑某公,与友人赏花佛寺经阁前。其地广阔,而阁上时有变怪,入夜即不敢坐阁下。时有某公以道学自任,不以为然。酒酣耳热,盛谈《西铭》万物一体之理,满座围听,不觉入夜。忽阁上有声斥曰:“时方饥疫,百姓颇有死亡。汝为乡官,既不思早倡义举,施粥舍药;即应趁此良夜,闭户安眠,尚不失为自了汉。乃虚谈高论,在此讲民胞物与,不知讲至天明,还可作饭餐、可作药服否?且击汝一砖,听汝再讲邪不胜正。”忽一城砖飞下,声若霹雳,杯盘几案俱碎。某公仓皇出走,曰:“不信朱程之学,此妖之所以为妖欤!”徐步太息而去。
这个故事虚构成分较大,但是讽刺对象明显,立意亦甚明了。最有意思的是文末的记载,将道学先生的尴尬难堪、愚昧滑稽、顽固自大的形象刻露无遗,堪可喷饭。
二、批判宋儒胶柱鼓瑟,迂不可及,每遇于理不可解者皆臆断其必无是事。
《滦阳消夏录》(二):沧州张铉耳先生,梦中作一绝句曰:“江上秋潮拍岸生,孤舟夜泊近三更。朱楼十二垂杨遍,何处吹箫伴月明?”自跋云:“梦如非想,如何成诗?梦如是想,平生未到江南,何以落想至此?莫明其故,姑录存之。桐城姚别峰,初不相识。新自江南来,晤于李锐巅家。所刻近作,乃有此诗。问其年月,则在余梦后岁余。开箧出旧稿示之,共相骇异。”对此,作者感叹道:世间真有不可解之事!而宋儒事事言理,真不知此理从何推求?
《滦阳消夏录》(六):大学士武公弥泰言:向在西藏,见悬崖无路处,石上有天生梵音大悲咒。字字分明,非人力所能,亦非人迹所到。当时曾举其山名,梵音难记,今忘之矣。公一生无妄语,知确非虚构。天地之大,无所不有。宋儒每于理所无者,即断其必无。不知无所不有,即理也。
这两则记载,与上一则不同,所述事实有名有姓,真实性不容置疑。它据事反驳宋儒事事言理、又死抠所谓的“格物致知”之理,殊不知自然界中尚未被人认知的事物甚多,并非暂时以理无法解释的现象就不存在。换句话说,存在即天理,不能仅仅凭“理”即断其有无。
三、讥讽讲学家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明明并无真才实学,却又据“理”妄断。
《姑妄听之》(二):沧州南一寺临河岸,山门堕于河,二石兽一并沉没。十多年后,僧募金重修,求二石兽于水中,竟不可得,以为顺流下矣。驾小舟,带铁钯,寻十余里而无踪迹。一讲学家设帐寺中,闻之笑曰:尔辈不能究物理。此非木柿,岂能为暴涨携之去?石性坚重,沙性松浮,湮于沙上,渐沉渐深耳。沿河求之不亦疯乎?众服为确论。一老河兵闻之,又笑曰:凡河中失石,当于上流求之。盖石性坚重,沙性松浮,水不能冲石,其反激之力,必于石下迎水处啮沙为洞穴。渐激渐深,至石之半,石必倒掷洞穴中。如是再啮,石又再转。转转不已,遂反溯流逆上矣。求之下流,固疯;求之地中,不更疯乎?如其言,果得之于数里外。
此文曾被选入小学课本,但是删去了讲学家的一段言论,因而即与作者写作本文的原意不甚相合。此则故事的本意并非仅仅为了表达实践出真知、卑贱者最聪明的道理,而是为了批判讲学家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自作聪明,据“物理”妄判是非,故而更见讽刺性和深刻性。
四、揭露道学家的道貌岸然,嘲弄其满口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的丑行。
《姑妄听之》(二):董曲江前辈言:有一讲学者,性乖癖,好以苛礼管束生徒。生徒苦之,然其人颇负方正之名,无法指责他的不是。塾后有小园,一夕,散步月下,见花间隐隐有人影。时积雨初晴,土墙微塌,疑为邻里窃蔬者,迫而问之,则一丽人藏树后,跪答曰;身是狐女,畏公正人不敢近,故夜来折花。未料为公所见,乞宽恕。言辞柔婉,顾盼间百媚俱生。讲学者惑之,用言语挑逗她,女婉转相就,且云妾能隐形,往来无迹,即有人在侧亦不见,不至为生徒知也。因相亲热。至天欲晓,讲学者促女行。女曰:外有人声,我自能从窗隙去,公无虑。一会儿晓日满窗,生徒群至,女仍垂帐偃卧。讲学者心摇摇,然尚希望不被人见。忽外言某老妇来迎女,女披衣径出,坐讲席上,理鬓完毕,整衣谢曰:未带妆具,且回梳沐,空闲时再来访,索昨夜寻欢费耳。原来里中新来艺妓,诸生徒贿使为此也。讲学者大沮,生徒课毕归早餐,已自负衣装逃矣。
这则实属生徒“恶作剧”的故事,表面看是为了讽刺那些常见的“不堪一击”伪君子,似乎带有普遍性意义,其实看其文前交待,即知矛头所向直指特定的假道学先生。假道学,是作者极力排斥的对象;而文中对讲学者的那种虚伪、卑鄙的丑行,特作细致的交待、赤裸的揭露,也正可见出作者鲜明的思想立场。
五、驳斥存天理、灭人欲的说教,极力反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说。
《槐西杂志》(三):河南某地有焦氏女,已受聘矣。有谋为小妾者,中以飞语。婿家欲离婚。父讼于官,而谋者陷构已深,非惟佐证凿凿,且有自承为所欢者。女见事急,竟请邻家老妇导至婿家,升堂拜婆母曰:“女非妇比,贞不贞有明证也。儿与其献丑于官媒,仍为所诬,不如献丑于母前。”遂闭户解衣,请姑验,讼立解。
讲完这个故事后,作者接着表态说:危急存亡之时,有不得不如此者。讲学家动以越礼一死责人,非通论也。———由此可见,老纪反对朱程理学所谓女子“失节事大”的鲜明立场。
又《滦阳续录》(一)记载了多篇丧夫之妇或为辅嗣幼子、或为奉养翁姑而再嫁的事,老纪在文后对此议论说:“程子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诚千古之正理,然为一身言之耳。此妇甘辱一身,以延宗祀,所全者大,似又当别论矣。”又曰:“是皆堕节之妇,原不足称;然不忘旧恩,亦足励薄俗。君子与人为善,固应不没其寸长。讲学家持论务严,遂使一时失足者,无路自赎,反甘于自弃,非教人补过之道也。”话虽说得婉转,但却以退为进,“然”后严词驳斥理学家的灭绝人性的不通天理,持论公允,通情合理。
除了上述各例之外,《阅微草堂笔记》中所载类似杂文约有几十处之多,有些文章甚至假借狐鬼之口,直接对朱程理学进行讽刺与批判,可谓锋芒毕露,无所顾忌。如《如是我闻》(四):“自古圣贤,却是心平气和,无一毫做作。洛、闽诸儒,撑眉努目,便生出如许葛藤,先生其念之。”“洛、闽诸儒,无孔子之道德,而亦招聚生徒,盈千累百,枭鸾并集,门户交争,遂成朋党,而国随以亡。”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分明地看出,纪晓岚之“惩明季讲学之习,宋五子书功令所重,不敢显立异同;而于南宋以后诸儒,深文诋諆,不无门户出入之见云。”(《清史稿》本传)
史家对纪晓岚思想及其所作所为的评价大体上是公正的。但是,为何老纪对“明季讲学之习”和“南宋以后诸儒”持讽刺与批判的态度呢?究其原因不外两种:
一是道学自身的虚伪与危害。这是由作者的思想立场所决定的。从上面所举五类例子即可看出,老纪的嘲讽与揭露是无情的、深刻的,这一点无须赘言。
二是乾嘉学派的实学观念,致使纪晓岚与空谈性理的道学格格不入———虽然不无门户见,但到底具有真才实学还是值得肯定的。纪晓岚“撰《四库全书提要》,进退百家,钩深摘隐,各得其要指,始终条理,蔚为巨观”(《清史稿》本传)。他的这一学术立场及其本领,也容不得既无道德、又空疏乏学的闽、洛诸儒招摇过市、误人子弟、结党营私、祸国殃民,所以必加“深文诋諆”、抨击排斥。
前人研究纪晓岚的思想,历来在这方面注意不多。其实,研究和确定一个人的思想倾向,不能单从他的公开言论和大块文章出发。这些资料往往都是一些表面文章,有时是作者为了应对现实迫不得已而作出的装潢门面的东西。这种表面的东西和实质出入很大,甚至完全相反,不可尽信。唯独他的私下言论,他的杂文笔记中所反映的思想才是最真实的,因而也是最可信的。纪晓岚对于朱程理学所持的批判立场及其观点,便在他的《阅微草堂笔记》里得到了最鲜明、最坚定、最深刻的反映。
纪晓岚的门人盛时彦序《阅微草堂笔记》曰:“河间先生以学问文章负天下重望,而天性孤直,不喜以心性空谈,标榜门户;亦不喜才人放诞,诗社酒社,夸名士风流。是以退食之余,惟耽怀典籍;老而懒于考索,乃采掇异闻,时作笔记,以寄所欲言。《滦阳消夏录》等五书俶诡奇谲,无所不载;洸洋恣肆,无所不言,而大旨要归于醇正,欲使人知所劝惩。”这个序言,指出了老纪著述诸种笔记杂文的原因、特色及其目的,虽不免有回护先生形象的意图,故而于其批判理学(道学)一面语焉不详,但毕竟还是透露了《阅微草堂笔记》中的某种信息———大旨归于醇正,使人知所劝惩。劝惩什么?勿笃信(或迷信)虚妄不实的理学(道学)之教也!最终,还是老纪自己的一首诗泄露了著述“天机”:“前因后果验无差,琐记搜罗鬼一车。传语闽洛门弟子,稗官原不入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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