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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国走向战国后的史料钩沉(1)
"越王句践破吴归,义士还乡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越中览古》
这是李白在越州(今浙江绍兴)览古后留下的诗句,他那个时代,想必越国留下的遗迹也不多了。但越国在破吴以后也没歇着,而是成了春秋战国之交的一大东南霸主,虽然不免日后争霸失败,被楚国秦国日削月割,以至于其首领也不得不对秦廷俯首帖耳,但后来无诸等君长还是借着秦末关东大起义的契机得以复国,最终在汉武帝之时才致绝祀。这样一个称雄东南的霸主,可惜却遗存史料不多,尤其是从句践破吴后到秦并天下这段时间。但我觉得越国的光辉史,也颇有记录的必要,故作此文。
说起句践的霸业,我反倒先要讲一讲越国的前史。《越绝书》称吴越语言相通,可见两国的民族大抵是同族,他们的语言与中原和楚地都不相同,故而楚灵王的弟弟鄂君公子黑肱(字子皙)出去坐船游玩,都要靠翻译才能听懂越人船夫唱的歌。
越国人民的族源,大抵是淮夷,而且可能与西周时烜赫一时的徐国有点关系。因为越国的青铜器延续了徐国的风格。而越国王室的来历,可就说来话长了,虽然其氏名可确认为“诸稽氏”(金文作“者旨”),但其来历,却有三种说法,姒姓、芈姓和彭姓。姒姓说认为越国王室是夏后少康庶子无余之后,《史记》《越绝书》《吴越春秋》执此说;芈姓说则认为越国王室是楚王室之旁支,《墨子》《世本》执此说;彭姓说的依据则出自《国语》有,“彭姓彭祖、豕韦、诸稽,则商灭之矣”,这一说法近来许多学者赞成,但我还是倾向于越国出自芈姓之说,因为彭姓诸稽氏灭亡得太早了。此外,《国语》也另有”芈姓夔、越”之记载,三峡地区的夔国,可确认为西周时期分出去的楚王室旁支熊挚之后,而越国,也往往被视为是周夷王时期野心发作的楚君熊渠所分封的“越章王”熊执疵的后续,虽然熊执疵(熊延)随后弑兄熊挚红(即夔国始封之君)夺取了君位,但是可能还有儿子留在了“越章”这个地域。
再来看看越国的地望,《吴越春秋》《越绝书》都认为一开始就在江南地区,而成书更早的《左传》《吕氏春秋》则给出了一点不一样的线索。《左传·宣公八年》有言,楚庄王在东方灭掉“群舒”中的舒蓼国以后,在“滑汭”之地(今安徽怀远县一带),与吴越二国结盟。《吕氏春秋》讲孙叔敖向楚庄王为自己儿子请封地的时候,要的也是“寝之丘”这块楚越之间的荒凉土地,这块土地,其实邻近孙叔敖在今安徽寿县一带兴建的水利工程“期思陂”。《清华简·越公其事》中,句践称越国为“雩”,“雩”即是“期思陂”附近的“雩娄之野”,可见,楚庄王时代的越国,大致在今天安徽蚌埠、淮南之间一带,可能这一带,也是当年熊延“越章王”的封地。看来,句践的祖宗还是正宗江淮子弟,而不是会稽山下的土著居民。
越国后来南迁,八成也是寿梦时代吴国强大以后的事情,迁徙路线有可能是先迁皖南山区再东跨莫干山进入钱塘江流域地区,可能《吴越春秋》记述的“奉禹祭祀”的越君无壬,就是在吴王寿梦压制下逃到钱塘江流域的越君。文种兴建会稽都城以前的情况,大抵是如《水经注》所言:“越王都埤中,在诸暨。”事实上,在允常时代,越国还一度把北境推到了松江一带,邻近当时长江的喇叭形入海口,这可能是趁着吴军主力在楚国时候干的好事。至于越国人崇拜大禹,没准是把江淮一带禹会涂山的传说带到了会稽一带,顺便还造了个空“大禹陵”以示纪念。
不过,也有可能吴越二国对自己祖上的叙述都是出于攀附,吴称姬姓,攀附西周时代的分封到江南的虞国旁支夨国,以交好晋国制楚,越称芈姓,攀附越章王之国,交好楚国怼吴国。
但是,不管吴越两国来路如何,他们之间的争霸,实际上还是晋楚争霸在东南的延续,吴国系晋国所扶持的代理人,越国系楚国所扶持的代理人。两家发展壮大以后,也一样都表现出了对老东家的不恭。吴国在黄池会盟上与晋国争长,完全不顾自家后院被越国端了。越国也是一样,在破灭吴国以后,就开始勾搭晋国,渐渐疏远楚国了,此事见于《清华简·系年》记载:“越王句践克吴,越人因袭吴之与晋为好。”
而且,在破吴后的第二年,句践就差遣范蠡去秦淮河边一处吴国留下的兵器冶炼基地的南面筑了一座“越城”,就是今天南京这座城市的雏形。这大概一是为了维护吴国留下来的手工业资源,二也是在向长江北岸的楚国人示威,因为江淮一带的吴国土地,在破吴战争中被楚国占领了一大片,其中就包括曾被吴国夺取的,原先楚国在康王时代就已设立的东方前哨阵地,在今南京市六合区一带的棠邑。可能越国转而投向亲善晋国,也有出于未能尽占吴地的因素,虽然出于与楚国的同盟关系和交好中原诸侯的需要,不可不让出一些利好与楚、鲁、宋三国。而且,楚越关系在破吴战争中就有了一点不和谐迹象,在鲁哀公十九年,越国为了迷惑吴人,假意侵楚,楚国也制造假象,派出叶公沈诸梁(就是传说中那个好龙的叶公)一路东征,打到了滨海的三夷(今浙江宁波一带,该部族当为越国附庸),还接受了当地人送来的女子作为妻妾并与三夷人结盟,这可是打到越国的大后方了,虽然这是假戏,但又是结亲又是结盟,难道楚国人是要三夷人的天上出两个太阳吗?这戏实在有点过火,句践怎么能不防?
说起楚越生隙,在句践的时代最有力的一个证明就是句践二十五年(前472年)的文种之死。
文种其人,本是楚国人,据说他去吴国,是因为佯狂的范蠡感觉到了“霸王之气,见于地户”,这时候伍子胥已经在吴国扬名立万了,范蠡于是就劝文种跟他一起去越国碰碰运气,因为“吴越二邦,同气共俗,地户之位,非吴则越。”范蠡的这套说辞,没准是战国到秦汉的阴阳家民间文人之流搬弄编造的。不过他提及伍子胥倒是有可能,因为伍员其人出自楚国世家,在楚国很有名气,既然他在吴国这种蛮夷之邦能受重用,我们哥俩为啥不行呢?
不过,我认为文、范二人可能不是好哥们那么简单,他们俩的真实身份,可能是楚国在阖闾退兵以后,派到越国去的参谋,可以类比当年晋国派申公巫臣教吴国车马之术之事。文种有“七术”(《越绝书》作“九术”)帮助了越国破吴,句践在破吴之后次年,可能也是在范蠡当完筑城的监工以后,对文种说道:“寡人只用了三术就击破了吴国,其余四术,你还是交代给我的先王吧。”很明显这就是个借口,文种听罢不久就自杀了。
事实上,杀文种一事,可能也不是像先前范蠡提醒文种那样,“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这套观人相貌断人性情的说辞,明显是相术家的语言,大概也是战国以后出现的江湖传说。真实的情形可能是,句践在接受了周天子、鲁、宋以及泰山-沂蒙山以南的莒、滕等国的祝贺以后,觉得飘飘然了,又觉得楚国已经成了越国发展的巨大障碍又来挑拨越国的附庸令其生二心,所以楚国派来的人,也自当除掉,以示“越国不是当年的东海打鱼人了”。文种临终前,还说道:“后有贤者,百年而至,置我三蓬,自章后世。”但他身后百年,越国不得不退回吴地,不知道有没有为文种留下什么东西。
文种死于非命可以确认,而范蠡也一样有可能死于非命。按《史记·越王句践世家》所载,文种死前,范蠡就化名“鸱夷子皮”转行做商人去了,隐居在宋国陶地,号称“陶朱公”,然而,后来的魏惠王见过一位“陶朱之叟”询问计策,但那时候距离句践灭吴已经100多年了。足见范蠡八成也没能逃跑,贾谊所作之《新书》当中记载“事济功成,范蠡负石而蹈五湖,大夫种系领谢室,渠如处车裂回泉。”看来句践为了摆脱楚国影响,也是不惜一再制造悲剧啊。
说到范蠡,还不得不提一下著名的女间谍西施,按照《越绝书》给她安排的结局,是完美地与范蠡一起归隐了。我的老乡萧军先生,在《吴越春秋史话》这部小说里,力图突破中国式章回小说里面女性角色不是顺从男人就是做男人化“枭姬”式的结局,安排西施最终在范蠡帮助下,与故乡的恋人田和一起逃到了楚国,算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文学式设计。而《墨子》《吴越春秋》却都说这位传奇女子被人扔进了水里淹死。总之,照此看来,句践就是个自己折磨自己也要折磨别人的君王,比不上跟功臣讲哥们义气的前辈齐桓晋文。
不过,以我之见,西施这个女子大抵是存在的,不过她可能与吴越之事没有太大干系,她的闺蜜郑旦也是如此。因为施氏一出鲁国姬姓,二出卫国治下之“殷民七族”,属子姓,而郑旦之郑氏则出自郑国姬姓。句践没有称雄以前,中原人很看不上越国,大概也罕有人家搬到越国地面上去居住。西施的本来面目,大概是一位因美貌遭人嫉妒的鲁国女子吧,因墨子同是鲁人,就把这一事件也加以记录了——“西施(西子)之沉者,其美也”。
即使西施与吴越故事有关,她也有可能是鲁国在艾陵之战后送给吴王夫差的一件礼物,后来被越国人抓到后,觉得这个美女是亡国之兆,给淹死了。至于“西施舌”贝之类的传说,我实在接受无能,这太重口了。后人把沉水的西施与越王联系在一起,大概也是为了突出句践的刻薄寡恩。不过句践也确实给吴王夫差送过女子,这一事件也记载于《国语·越语》,“请句践女女于王(吴王夫差),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此事虽曾被伍子胥所拒绝,但后来伯嚭受了越国另外一份性贿赂,也劝说吴王夫差答应了此事。可见当时句践也是要守贵族通婚的规矩的,得让自己的孩子嫁出去,不能随随便便拿民间女子充数献给吴国,句践本人也成了楚、吴二国的双料老丈人(句践另有一女嫁与楚昭王,生楚惠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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