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四季不息，云门舞者用其被祝福的肢体，配合池上稻田的映影背景，将稻禾死生之间的晦明变化，在舞台上一一搬演，展示米中的宇宙。

《稻禾》在池上的稻田间作户外表演。<图片来源：网络图片>

花鸟鱼虫，草木泥石，万物皆有呼吸，一吐一纳之间，便生成了昂扬的长风，而当山上的风奔腾而下，拂过一片片的稻田时，金黄的稻禾飒飒翻卷，像轻柔的海浪，也像晨光的跃动。不知从何时起，如此饱满富饶的景色，哺育了平原上一代又一代的人。苏子说：「惟清风明月，耳得而成声，目遇而为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我想也是的。

台湾广袤的稻田。<图片来源：网络图片>

在嘉义出身的林怀民，也是看着这样的美景长大。40年前，林怀民以云门舞集之名，向天下展示故土的身姿，然而在外面转了一圈后，现在他又回到了稻田之中。闯荡了40年，尽管云门舞集佳绩无数，但「现代舞诺贝尔奖」、「世界一流现代舞团」、「国际舞蹈年度佳作」等这些所谓荣誉，对于大地而言，不过就是风过稻禾，在息静前的一阵骚动而已。

人不管长得多大，走得多远，永远都是大地的孩子，于是林怀民带着舞者远赴台东池上，脱下了光鲜的衣裳弯腰躬身地在稻田耕作，以谦卑而壮伟的身姿，向土地致上崇高的敬意，用原始的快乐和疲惫，来聆听大地的呼吸。

云门舞者远赴池上，体会稻田耕作。<图片来源：欣传媒>

这部用被祝福的身体，在舞台上扬起田间稻风的作品，正是云门舞集的不惑之作《稻禾》。

生之八式

生命如四季不息，春风吹拂而萌动，夏阳高艳而茁茂，秋风引火故严杀，冬雪息螫则待流，这是万物的盈虚满缺，稻亦如是，人亦如是。云门舞者将《稻禾》裁剪成〈泥土〉、〈风〉、〈花粉Ⅰ〉、〈花粉Ⅱ〉、〈日光〉、〈谷实〉、〈火〉、〈水〉共8个段落，用其既刚亦柔的肢体，配合池上稻田的映影背景，将稻禾于死生之间的晦明变化，在舞台上一一搬演。

云门舞者腾飞之姿。<图片来源：光华杂志>

开首，一位舞者晃动着藤棍走过舞台作序，藤棍摇摆的两侧宛如昆虫灵动的触角，引出大地的骚动。接着〈泥土〉至〈花粉Ⅰ〉3段，一众身穿暗棕色宽松舞衣的舞者登场，并渐次以最大程度张开双臂，伴随猛烈的吸纳向上拉扯来打开身体，继而又以低重心的姿态快速将收缩身躯，同时将脚跟重重地顿在地上，整个身体就像一个强壮的肺部，不断地开合吐纳，而偌大的剧场只剩舞者粗重的呼吸声和沉重的脚步声，而当中生命的骚动之力亦随着舞者的节奏而撼动观众的心灵。

舞者用脚跟撼打舞台，宛如大地鸣动。<图片来源：网络图片>

〈花粉Ⅱ〉与〈日光〉两段为双人舞。在〈花粉Ⅱ〉中，青翠繁密的稻禾映像投射在一丈见方的背景和舞台上，而两位舞者居中俯伏，相互交缠，斑斑绿光泛在扭动的素色舞衣上，彷佛以天地为床，稻禾为褥，展示生物繁衍的肃穆之美；紧着一声雷鸣让画面戛然而止，继而雨声滂沱，及后背景转为和煦暖阳，〈日光〉的三组舞者翩翩而出，舞步欢快腾跃，以张扬爽朗的肢体语言讲述授粉后的稻禾在日光下茁壮成长的生命喜悦。

编者注：据林怀民的说法，〈花粉Ⅱ〉一段本来直接定命为「交配」，然而有意见指其颇为俗陋，于是最后委婉地润色为现名。

〈花粉Ⅱ〉一段，两位舞者展示交合之姿。<图片来源：网络图片>

接着一名红衣舞者出场，动作绷硬时而蜷曲在地，时而双臂抱肩，半跪仰天，余众舞者则聚绕周遭，同样舞步紧搐，是为〈谷实〉；至于〈火〉一段，则是一众上身赤裸的男性舞者，以刚勇之姿挥舞藤棍，除了进行杂乱的械斗以外，更不时猛力劈打舞台，而背景先是满满金黄饱熟的稻禾，继而变为焚田之火和燎原熊焰，气势汹涌；及后以一众男性舞者丢下器械离场；而一众女性舞者在〈水〉舞段匍匐在地，痛苦地试图爬行起来，象征焦土之殇和修复土地的艰巨，最后以背景出现潺潺水流作结，意味引水入田，稻禾生命再度周始。

舞者在烈焰背景下棍劈舞台，气势非凡。<图片来源：华光杂志>

稻禾与人

作为享誉全球的作品，《稻禾》的精妙之处在评述圏中早有不少着墨，诸如〈花粉Ⅱ〉两位舞者先以足试探，继而纠缠交合，最后其上者昂首以示生命的胜利；又如〈火〉中的焚田映像、以迅猛棍法劈打地面及群起械斗的画面，意指人类凶狠好战、竞速开发的行为，对地球环境的破坏宛如烈火噬田，含有曲指其非的社会意涵。

刚勇与好战，其实只是一体两面。<图片来源：网络图片>

然则当我们撇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技法和社会意义的框架后，或许会发现〈谷实〉一段，反而更具深省之意。作为农民，甚至作为一个依赖稻米为生的人类，历经漫长的等待和辛劳后，最令人欣喜的自然是禾熟收成的季节，徜徉在金黄色的稻海中，享受物华天宝的富饶丰硕。然而纵观全剧，这种喜悦之情却始终阙如。

按图索骥，丰收的欢欣理应展现在〈谷实〉一段，但取而代之的，却是红衣舞者无尽的痛苦和抽搐，而周遭的舞者只是陪衬在侧，似乎意味着生物母体被生诞之苦蹂躏时的剧痛和无助。

〈谷实〉一段，红衣舞者蜷曲在地。<图片来源：网络图片>

我想，从旧石器时代走到现在，20万年的时间大抵足以让我们误以为自己真的是世界主宰。面对自然界的万事万物，我们总是自私的从自己的角度去思考，繁花之所以盛开是为了取悦我们；稻禾之所以成熟是为了喂养我们：百兽之所以奔驰是为了让我们猎杀；天地之所以存在是为了让我们栖身，曾几何时，我们的确如此自大。

但对于稻禾来说，授粉，然后谷实的目的是为了繁衍后代，而不是为了要填饱人类，而且也许这过程也许如同人类分娩一样需要经历猛烈痛苦，只是稻禾不语，无法大呼疼痛而已。至于人类，其实也不过是生物的一种，只是比稻禾有更强的活动能力罢了，于是我们将稻禾孕育的谷实抽剥出来，继而大口吞食米饭，但我们有这种能力，是否就等同于我们拥有这种权力？

稻禾努力地生长，而人类则无情地割下作食。<图片来源：网络图片>

一直以来，我们都不去体会稻禾，继而不去体会自然，最终我们也忘记了怎么去体谅身边的人。我们由认为人类是神，进化成认为只有自己是神，于是我们开始拿起了棍棒，互相争斗，互相毁灭，造就了今天的种种局面。然而人作为自然界芸芸众生中的一种，飞升天上只是一个愚昧的梦，回到尘土才是唯一归途。

大地从来都没亏欠我们甚么，只是我们一直不理解自然的深意，是以我观《稻禾》，看到的是以稻禾作本位来展示生命的轮回，让处在井底的我们观看大地的广阔。之于世界而言，这个阔20步的舞台也许亦只如一颗稻米，但在其中，却藏了一个我们以前不曾发现的宇宙。

人类进步，但死于人类之手的人数远比死于天灾的要多。<图片来源：网络图片>

<采编：Fran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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