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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像柠檬水,一个像伏特加;一个是柔软的白,一个是浓浊的黑;一个飘逸灵动,一个刚烈无比。说的是林怀民和云门的舞作《白水》《微尘》,双舞将于4月12日、13日在广州大剧院上演。2017年林怀民就宣布将于今年年底彻底退休,因此有传这是他的“退休之作”,接受南都专访时他笑说,《微尘》并非他的“绝唱”,演出排期决定的时候还没想好退休的日子,但一个晚上都是自己作品在广州会是最后一次;但这也不是他最后一次来广州,今年年底,林怀民还会跟郑宗龙、陶冶一起,在广州大剧院带来“云门舞集与陶身体剧场交换作”。林怀民已经年过七旬,但看起来仍像“顽童”,会讲很调皮的笑话,肢体和表情丰富,思维跳跃,完全不像将要退休的人。他说很多资深的舞者要和自己一起退休,诸如《水月》《九歌》《流浪者之歌》这些舞作都会封箱,“接下来就是郑宗龙要去发展他的东西,云门之前的作品不会重新再演,我的作品大家去看D V D就好”。他说退休后只想待在家里,闷就看书,追剧也挺好的,《延禧攻略》《如懿传》老早就追完,今年奥斯卡得奖作品也都看完了,“我从25岁离开学校之后,就没有自己的生活。我人生有很多东西,可是少了两个字———‘家常’。我最近有在练习,才发现让地板永远干净都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对我来讲是个工程,所以大概生活不会太无聊”。 采写:南都记者 丁慧峰
PartA
微尘
《白水》和《微尘》首演于2014年,《白水》是一张立雾溪的照片引发的舞蹈组曲,《微尘》则是林怀民直面天灾、人祸、战争的沉重现实舞作。舞者在肖斯塔科维奇《第八号弦乐四重奏》摧枯拉朽的乐曲中表现人类的脆弱和无助。
南方都市报:为什么到后期做了《微尘》这样沉重的舞作?
林怀民:以前我的作品多是安静的,实际上就是我需要这个安静吧。但《微尘》的确是有感而发,我们看到电视里边那些难民,都很惨的,去到哪里都被驱赶,所以在节目单里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肖斯塔科维奇这个音乐太强悍,太完美,开始我不敢去碰这个音乐,等到《微尘》这个题目才开始编,不知道这个音乐当初是怎么想的,也没有去看谱子,但越没有这个框越好,编坏了就编坏了。巧合的是,刚开始编的时候我们去德累斯顿演出,演出前一天,算是风雨前的宁静,我打开电脑,才看了肖斯塔科维奇《第八弦乐四重奏》的故事,原来他是在战后不久在德勒斯顿用三天写了这个曲子,当时整个古城被炸得断壁残垣,我整个人僵在那里,他原来是在人生最恐怖最痛苦的时候,挣扎着写出这个曲子,我的妈妈呀。
南都:《微尘》算不算你最“重”的作品?
林怀民:这个舞是对时代的回应。其实我是很“重”的人。后来我编了一些比较美丽的舞,自己有这种生命的需要,大概是这样子。在我成长的年代,一切都必须是有力量的,在我闷的时候,就去听一下《东方红》,有个力量在那里,在我内心有刚烈的东西,我是那个年代长起来的,必须要有力量。年轻的时候做了一些刚烈的东西,但不一定是最好的,刚烈的东西很容易,立即有戏剧性,我到了《微尘》的时候,一样很刚烈,但没有那么直接、明显。
南都:当时《水月》用的是巴赫,《微尘》用肖斯塔科维奇,音乐对你的触发还是那么强烈?
林怀民:我们这次用的录音带是俄罗斯的鲍罗丁四重奏版本,只有四个乐器,但力量像交响乐,很惊人。我们去欧洲演出,都受到很大的反响,大家感动得不行,纠结得不行,很多地方原想用现场演奏,但是都不行,因为时代的诠释已经不一样了,已经不是同一件事。《微尘》是很凶悍的舞,就是需要这个音乐的力量。
南都:所以你很在意录音版本?
林怀民:当然。《水月》配的是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我先找马友友,但马友友的巴洛克风格太快了,只有米沙·麦斯基这个版本最适合。第一次演完之后,马上就有很懂音乐的人来说,你为什么为了动作故意把录音放慢了呢?当然我没有,因为有蹲马步的动作,再延展出来需要时间,这是我的灾难,被控诉把音乐放慢。我们后来请麦斯基跟我们同台,他告诉我一件事很有趣,有一天他在咖啡厅喝咖啡,听到这个曲子,他说怎么这么难听,结果发现就是自己演奏的。他后来就又录了一个版本,完全不一样,年代久了,艺术家自己都要否定自己,但这是应该的。
南都:你从去年开始做云门45年的“舞作精选”,你有自己否定自己吗?
林怀民:每一个舞都千疮百孔,每个舞看起来都不够好,可以改善,但是无能为力,我真的曾经试着去改一些舞,根本改不起来,小的地方修来修去是可以的,但弄成不一样不行,和麦斯基一样,编的时候是一口气带着你走,现在弄怎么弄都是假古董,不再是那件事情。
南都:很难修改会不会也和舞者不同有关?
林怀民:这个可以解决,不是舞者做得不好,不一定是改动作,但可以接近。有些舞者跳得非常好,越来越好之后恐怖的事情就会发生,太能干了之后人就不一定在那里了,就像说话说得太快了就根本听不到了。办法很简单,你修两三个地方,他就会留意起来,有警觉心就会好一点,为了修改的两三个点全面的观照就会不一样。45年精选不是我一个人的回顾展,而是很多资深的舞者要和我一起退休,我就挑了他们最擅长的。这些舞者都是上世纪90年代以后进来的,所以我早期的作品比如《薪传》就没有选入。舞是我编的,可是这个舞是跟这个舞者是不能分开的,他们是跳得最好的,所以是不能改的。没有那个人,那个舞对我来讲是不存在的。
PartB
服装
2014年10月31日,云门舞集访问广州,当时带来的作品是《松烟》,距《白水》《微尘》首演还有20天时间,也就是在广州大剧院,舞者们试了新作的服装,这是林怀民邀请设计师马可为舞者们度身定做的。
南都:这次《白水》和《微尘》的服装是马可做的,你们是怎样结缘的?
林怀民:找马可是最聪明的决定。我之前不认识马可,只看过一些资料,就写了信给她。我到珠海见到她,吃了一顿饭就回家了。马可后来提出到台北见舞者,跟他们一起待了三天。衣服后来做好带回来,舞者都很兴奋,每个人穿上后就开始上去做即兴表演,一切就浑然天成了。
南都:这次《微尘》的服装会不会更特别?
林怀民:《微尘》的衣服直到台北首演前一天,才送到舞者们手里。因为纯手工,还要晾晒,马可一度很着急,我自己倒没有担心,她想得出来,做得出来。刚收到时还吓一跳,那个裤子是可以“站”起来的。然后舞者一跳,就又裂开了,这种裂开记录了身体的动作,撕裂、破洞和磨损也记录着身体的轨迹,衣服就跟舞者的动作属性融合了。这次服装的复杂性是云门历史里从来没有的。这衣服将来是要进博物馆的。
南都:你选择合作对象都是这样信任的?
林怀民:其实我也没有想那么多,当初我要做《红楼梦》,想请李名觉做舞台设计,他作为中国人在美国舞台美术设计界是坐头把交椅。我知道这个人,知道他做的事,那个年代没有手机,没有电邮,我就写信请朋友在纽约帮我查电话本,上面有住址,就写信给他。大师收到就说,你来谈吧。就这样为我们做了不得了的《红楼梦》,后来又做了《九歌》。这个人决定了,剩下的事情就不用管了。我们之前做投影,也是手工做的拼贴,今天的很多东西太利落了,没有人的味道,没有生活的痕迹,没有时间的感觉。
南都:你到现在仍然更喜欢纯手工的制作吗?
林怀民:我第一次去巴厘岛的时候,看到一个工人在砌矮墙,其实砖也没有做得很精密,一点一点地砌起来,贴好一个再贴上去一个,但我坐在那里看了一上午,工人当着我的面,砌好之后,在这边看,又走到那边看,然后把墙拆掉了,把我吓死了,我说我们是艺术家?他才是艺术家。巴厘岛的人怎么割稻子,男男女女拿一把很小的刀子,我们每一次割一把,他们每次只割一根,然后在那儿唱歌,我问唱什么歌,他们说唱的是赞颂稻米娘娘怀孕了,他们是很开心才唱歌。然后他们怎么晒谷子,割下来再扎起来,像向日葵一样打开铺在地上,你说他们农民有多大的文明,但他们的文化就在那里。
南都:现在的科技已经能做出更绚丽的投影,你选择的时候有没有哪些原则?
林怀民:我大概1984年就开始用幻灯,好不容易买了个机器,一定要折旧到底。但是做这个工作时,我很清楚地知道你不能参加奥运会,全世界都在做这个,他们的机器比你了不起,所以我绝对不让机器说话。我做的投影都是最简单的,你用最单纯的东西,就必须要做到最好,《稻禾》和最近的《关于岛屿》,都是我自己和工作人员一起做的,用了两三百个小时,改来改去,都是手工运用电脑,很简单像风景明信片,但是在英国拿到光明骑士奖,这是对舞台设计和灯光最高的表彰。《白水》里是水的变奏,影像怎样做最大的发挥,我害怕机器,我害怕得不得了。
PartC
退休
2019年是林怀民执掌云门舞集的最后一年,明年将由郑宗龙接任。林怀民说一些资深舞者会和他一起退休,而诸如《九歌》《流浪者之歌》《水月》等作品也都会封箱,之后自己就会享受“家常”,宅在家看书追剧。
南都:你要退休了,但很多年轻人还没有看过你的作品
林怀民:舞团的演出行程通常是提前一两年就已经排好了,其实是刚好排到《微尘》和《白水》。选《微尘》来广州时,还没有决定在哪一天退休,虽然退休很快要发生,但如今大家都以为是退休之作了。不过,一个晚上全是我一个人的作品演出的机会,大概就是最后一次了。
南都:《白水》和《微尘》算是同期创作吗?
林怀民:是的,《微尘》只有20多分钟,不能一个撑起舞台,所以和《白水》一起演,但两个确实是同期完成的,一起演也是很有意思。
南都:像《流浪者之歌》这些作品,真的看不到了吗?
林怀民:封箱了,这些作品就统统蒸发了,《九歌》第一名封箱,《水月》门都没有。接下来就是郑宗龙要去发展他的东西,除非他想要演那再说,复刻重演大概很难。云门之前的作品不会重新再演,我的作品大家去看D V D就好了,下面就要往前走。你以为每个人都要看《屋漏痕》?不,宗龙属于年轻的世代,吃汉堡、打电玩长大的这一代观众,头脑是不一样的。我看中他们有新时代的新作品,所以才能够跟大部分的广大的群众来沟通。
南都:年轻的舞者们无法再现经典吗?
林怀民:比较难,是个大工程,现在这些老的舞者还在,我也还没老到不行,再过五年之后,很难说。我们很想跳《薪传》,我看台北艺术大学的学生跳这个舞,每个拍子跟动作都对,可是那个身体太美丽了,出来不是那么回事,以前我们要动员全身的力气。你去看《红色娘子军》吧,她们会戴假睫毛吗,对我来讲,我们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走出来的人,有一个历史的刻痕,那个东西很难保存,只好看D V D了,有些事如水流过了就过了,这是必须接受的。
南都:真的有那么难吗?
林怀民:再过几年,新的人去编舞,舞者整个身体都不一样了。是身体不一样了,你跳舞的原料不一样了,舞美可以复制,但身体没有办法复制,宗龙一定也有他对于舞者的要求。即使他也受过一样的训练,他要求强调的地方是不一样的。新进来的人只有这个经历,没有之前云门的经历,就会很辛苦,也很可怜,去排的人更可怜。我很喜欢戴爱莲的《荷花舞》,编舞的基本材料都在那里,人笑起来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但没有办法复刻重演。
南都:郑宗龙有没有和你谈未来的方向?
林怀民:他还没有跟我谈,我也不可以跟他谈,原则上我们还有辈分关系,否则很客观的表达都可能被认为是强烈的暗示。他想起的时候可能会找我,现在全心在做新作品。
南都:那退休之后想干什么?
林怀民:退休就是不想干什么,老实讲我只想回家,不要再住旅馆。我们好像很多姿多彩,但去每个城市房子都差不多,有些连房间都一样,差别只有下不下雨。我只想在家里,闷就看书,有一部小说《琥珀》我看了800页。追剧也挺好的,什么都追,《延禧攻略》老早就追完了,《如懿传》也有看,周迅演得是真正好,还看了《大军师司马懿》,今年奥斯卡得奖作品我也都看完了。
南都:这些艺术作品不会激发你新的创作冲动?
林怀民:我不会一触即发,退了就是退了。有人说你出来演讲啊,但大家的理解度差很远,尤其是年轻的朋友,我看他们的电动游戏也觉得好好笑,不同的世代怎么沟通,好辛苦,我还是回家追剧好了。我也不会写小说,我写1000字的稿子,要写三个礼拜,我的思绪是断掉的,思绪好时我找不到字,并且年轻朋友写得那么好,阎连科在那边写你还去写什么。在我从25岁离开学校后,就没有自己的生活。我人生有很多东西,可是少了两个字———“家常”。我最近有在练习,才发现让地板永远干净都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对我来讲是个工程,所以大概生活不会太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