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诗词赏析
今年9月10日，恰逢我的恩师曾捷先老师九十寿辰，我原本计划回故乡称觞上寿，可现在只能托同学转交礼金了，无法测试一下曾老师能否认出我来。
早在几个月前，散居天南海北的同学们就在群里商量着为曾老师祝寿。据在老家的同学说，去年开始，曾老师已有老年痴呆的症状，偶尔清醒时能认出昔日的学生。和我同在北京的同学何远说，这次回老家为曾老贺寿，可能是许多同学见老夫子最后一面了。可就在前不久，家母来北京治病，我没法扔下她独自回湘。
曾老师是我高中复读时的班主任和地理老师，他只教了一年，可在我的漫长求学生涯中，曾老师是我最为感念的一位恩师。
我第一次见到曾老师时，正是我人生最为灰暗的时期。十七岁那年在小镇上一所普通中学高中毕业，幸运地通过筛考（即高考前一种筛选考试，只有部分学生能取得参加高考的资格），可高考距离最低录取线还有五十多分。我不愿意再在原来的中学复读了，在我看来那只是浪费时光。一位高二时的女同学，因转学去了县城的八中，留了一级，暑假后升至毕业班，由曾捷先老师做班主任。那几年八中高考成绩颇佳，落榜生纷纷托门路想进八中复读。这位女同学通过摇把电话找到在区医院实习的家姊，让我去八中复读。
现在想想一位身处困境的农村少年天真得可以。我不知道事先托人找学校领导做任何的疏通工作，就傻乎乎地带着被褥，搭农用车去八中报到。手握接收大权的校教导主任一看我的高考分数，非常冷漠地拒绝了我，说复读一年也难考上大学。一下子我掉进冰窟里，怎么办？还是那位县城的女同学有主意，对我说别急，再想想办法。
她先带着我找到语文老师罗洁，罗洁当时刚五十出头，一脸硬如钢针的络腮胡——去年他因病去世了，愿他在天国安宁。经介绍，罗老师知道我的语文成绩很不错，也喜欢上眼前这个农家少年。可他说我不是班主任，讲话不算数，你们去找一下班主任曾老。说话恳切一些，曾老很有同情心的。
于是，在那位泼辣的女同学带领下，我们敲开家门见到了改变我一生命运的曾捷先老师。
我对曾老第一印象是：这位长得阿弥陀佛的老师可真老呀！
后来才知道，他当时已经虚岁63了，因为接连数年带毕业班，很有成绩，退休后被学校返聘。他微胖的身材，一张阔脸上有一颗黑痣，头发斑白，即古书中说的“二毛”。说话不紧不慢，笑口常开的样子。听了我的陈述，还有女同学的帮腔，他当即拍板：我收下你了。德高望重的曾老发话，教导主任当然得给他一个面子。
这是一个有80来人的超级大班，除了直升高三的应届生外，其中一大半是来自全县各中学的落榜生，彼此亲疏不一，山头林立。而曾老师一视同仁，都看作自己的孩子。对学生说话，总是和风细雨，哪怕学生犯了错，那形态就像一个老婆婆。男同学住在一个教室该做的寝室里，密密麻麻二十余张上下铺塞了四十多号人，每到天刚蒙蒙亮，曾老必定前来敲门，把贪睡的我们叫醒，然后带到操场上慢跑，他手握两只不锈钢健身球跟在队尾。
托同学带回去的贺寿条幅
和曾老熟悉了，不止一次听曾老讲他坎坷的身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九死一生，三进黉门”。
曾氏是湘中大族，曾老生在一个半耕半读殷实家庭。他读了数年老书，后来进了新式学堂，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一所学校教书，此乃“一进黉门”。因为扎实的童子功，他能把《论语》《孟子》倒背如流，和我们说话，最喜欢引用的就是《论语》——而他同时代的老师，许多人动辄引用毛语录。他有一位哥哥，抗战时响应“十万青年十万军”，参加国军。江山鼎革后随部队去了台湾，从此音讯隔断。可对他而言，则是一种“原罪”。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反右”时期，他写了一首古诗思念在台湾的兄长，那首诗被同事看到了，便告发，说是想念反动派，盼望国民党反攻大陆。于是乎他顺理成章地成了“右派”，被放逐到农场劳教。正碰上三年大饥荒，尽管全身浮肿，但他熬过来了。这个期间最大的不幸是他的新婚妻子——学校的一位女同事，在丈夫被劳教时受到学校领导的迫害，想不开上吊自杀了，正怀有身孕，一尸两命。
“反右”过后，政治气氛略有放松，他被摘了“右派”帽子，又被召进学校教书，重新组成家庭。此乃“二进黉门”。
“文革”开始后，他这位摘帽右派自然逃不过革命的洪流，便又被赶出学校，全家下放到老家务农。在老家的那段日子里，他从一个对农事一窍不通的读书人改造为生产队的农民和干部都很佩服的土专家”，施肥、除虫、使用抽水机、农业机械维护，弄不懂的都来问他。对那段日子他颇为自豪地说：读书还是有用的，到哪里都有用。读书的农民作田也比不识字的作得好。
“文革”结束，邓公复出，落实政策，他又回到了学校教书，此乃“三进黉门”。他只是中师学历，最开始教小学，后来教初中，再后来教高中。而且被劳教、下放农村耽误了那么多年。但他的经验是：用心、勤奋、边教边学，很快成为学校仰仗的骨干老师。
1989年高考，我考了个让曾老乃至所有老师、同学觉得惊讶的高分，被兰州大学录取，这让他很高兴，我也觉得没有辜负他拍板收留我的那番信任。
大学毕业十来年后，我有一次去深圳公干，曾老正好住在他定居深圳的小女儿辉华师姐家里。那位当年陪着我去求他收留复读的女同学也在深圳工作。于是，再一次在那位女生的带领下，去辉华师姐家看望曾老，他所住的那间房子成了一个书画室，四处挂着他的书法和国画，一律落款“鸣钟”，临别时，他将一本自己花钱印的诗集《鸣钟集》送给我。谈起当年受过的屈辱，他已是云淡风轻，对我说：当年整过我的人，都先后死掉了。我活得比他们长，就赚了，笑到了最后。那一刻，我想到了金庸武侠小说中的老顽童周伯通，周伯通一生与无数江湖大侠过招，等他须发如雪，活了一百多岁，突然发现以前的敌人全部死掉了。原来最高的武功是时间。
上一次见到曾老是2014年清明节后第二天，回家祭祖的同学在县城聚会，曾老和罗洁老师应邀参加。看到人到中年的学生各有成就，曾老心情十分畅快，侃侃而谈时思路清晰口齿清楚。
当我听到曾老有些老年痴呆时，并不觉得太惊讶，毕竟已是近九旬的老人了，像一棵大树，经过多少风雨，总有枯萎老去的一天。
在他九十大寿的这天，学生从各地赶回故乡为其祝寿，曾老或许已经感受不到桃李簇拥的幸福了。可是，那么多的学生奔波数千里来为一位神智已不清楚的老师祝寿，足以说明作为一名教师，他的人生是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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